上個月在台灣小住一月,可謂得其所哉。
我在台灣長大,多年流浪在外,所以每次回台灣,都有異鄉人回家的感覺,然而依然是異鄉人的成分居多,家的感覺較為稀薄。這次是純粹作研究的,至少住四個月,所以「居家」的意味濃了一點,不作過客,試着變成本地人。由於最近幾年把香港作為家,所以在台北南港的宿舍勉強算是第二個家,但內心深處,這種似家非家的心情很微妙,也很矛盾,使我很難對台灣作客觀的觀察。
早有不少大陸和香港遊客說過:台灣人保存了一種中國固有的文化傳統,有禮貌,有人情味,態度溫和,讓人賓至如歸,一點也不錯。我也親身經驗過。每次搭捷運(雖然機會不多)必有人讓位,令我受寵若驚,因為這種情況在香港地鐵幾乎從來不會發生(近來倒是有一兩次例外,讓位給我的說普通話,像是大陸客!)港人上車前排隊很守規矩,但車一到必爭先恐後搶位子,而年輕人卻最喜歡站在車門口,似乎故意阻擋別人進出。我住了這麼多年,至今還不習慣。
香港人行色匆匆,分秒必爭;台北人好整以暇,生活在自己編織的日常生活世界裏,不慌不忙,食衣住行,都似乎悠閒得很,特別是青年男女,更是如此,說起話來,軟綿綿的,連連鎖店的店員道聲「歡迎光臨」的時候,節奏和韻律都是輕輕的小快板,而把重音放在「光」字上面,令顧客──至少像我這樣的顧客──感覺既親切又有點「異味」,和粵語腔調大異其趣。
我每到台灣,感覺最深的就是語言:海峽兩岸的中文,距離越來越大了,雖然都聽得懂。語言是文化的表徵和符號,目前海峽兩岸的中文早已大相徑庭,書寫有繁體簡體之分,口語的重音和辭彙也頗有差異。且舉一個和我個人的日常生活密切相關的例子。我在台北聽古典音樂電台,開始的時候竟然聽不太懂,西洋作曲家的名字,經過台灣式的華化以後,連音節也變了,有點「不中不西」,播音員軟綿綿的調子像是在唱歌,但似乎又有點「走調」。
在這個寶島,人們似乎生活在一個與世隔絕的「樂土」中,太舒服了,我發現即使是大學生,似乎對台灣以外的世界─包括美國─的興趣都不大;近年來我在講學時必先問在座學生:有多少人最近幾年出過國,包括短期旅遊,每次舉手承認的學生都寥寥可數。台灣學界的同行學者告訴我,甚至申請出國留學的大學生也少多了,和我當年畢業時全班同學一窩蜂申請留美的風氣大異奇趣。有時我借機問學生為什麼不想出國?他們也答不出來。難道台灣什麼都比外國好?難道年紀輕輕已經沒有對其他文化的好奇心?難道「小康」的日子過的太舒服了,已經失去闖蕩世界的冒險精神?
我發現台灣社會在自我認同之餘,不知不覺地開始「內向」(inward-looking),甚至自我陶醉,不管外邊的世界(當然中國大陸除外),不夠國際化。而世界其他國家似乎也快把台灣遺忘了,歐美各國都以中國大陸「馬首是瞻」─一切向錢看!只有少數外國人反而對台灣特別有感情,時常來訪,甚至在此定居。我在台北見到的洋人大部分屬於此類。
作為一個台灣人,如何應付資本主義全球化的威脅和挑戰?這是我目前為台灣思考卻尚未得到答案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