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對上世紀二十年代那批中國留學生在法國組織的「天狗會」的了解,以前唯一的文字記錄來自《蔣碧微回憶錄》,具體資料很少。邵洵美刊在《辛報》上連載28期的《儒林新史》裏卻有詳細的記載。
蔣碧微說,之所以有「天狗會」的名稱,是因為上海有個「天馬會」。「天馬會」,是一九一九年江新,即江小鶼、丁悚、汪亞塵、陳曉江等成立的一個新美術團體。在法的中國留學生組織的「天狗會」卻是半開玩笑性質的。洵美寫道,「會員」不是自願參加,是「狗」們派定的;會長是「狗」們暗送的,他自己至死不會知道。因為「一切的會,大家都要搶做會長;每每為了會長問題,你運動,我破壞,你暗算,我中傷,結果總是打得落花流水」。於是他們想出個辦法,如蔣碧微所說,「會長必須是個『馬屁精』,弄得誰也不肯當會長」。那個時候的會長姓韓。他們的官員封號倒是聽來令人咋舌,如劉紀文為「參謀」,孫佩蒼為軍師,郭有守為「行走」(滿清的一種官銜),蔣碧微為「壓寨夫人」,最老的「狗」,謝壽康為「駐德公使」等等。他們仿效黑幫內部說話,用外人聽不懂的「切口」,如「舅子」指憎厭的人,「表妹」指可愛的女人,吃醋叫「坐海船」。洵美是才從國內去的,當時在中國,京劇正流行《武家坡》,他們讓洵美唱,老謝發現洵美根本在瞎唱,在欺外行。從此,「王寶釧」成了欺外行的切口。
天狗們大半在巴黎近郊鄉村裏租房,有的住客棧,他們的「大本營」在盧森堡公園前門對面的一家咖啡館,他們幾乎每天下午去那裏。天狗的行當不一,有學醫的,有研究政治的,有弄文學的,有畫畫的;可是大家的趣味相同,談話的題材便脫離不了文學和藝術。這是法國社會的一種風氣,不論男女,見了面總會談到最近出版的小說,或是最近上演的戲劇,或是最近舉辦的展覽會。於是要在交際社會裏廝混的便得讀新書,去劇院、展覽會,無形之中他們變了提倡文化的大功臣。天狗們也想在中國的交際社會裏造成這一種風氣。
洵美次年再去巴黎,當老謝得知洵美要「改行」,便帶他去「黑貓洞」,聽那些法國詩人吟誦詩歌,看他們怪異的作態;又引薦他去拜訪不少詩人,包括法國有名的詩人夫婦葛萊。他還結識了梁宗岱,這位中國詩人天天讀歌德的《浮士德》,用法文的譯本對照了德文原文讀,他自稱詠詩的音調之美,令不懂中文的法國朋友聽他朗誦《漱玉詞》感動得落淚。
那時候巴黎正在舉行國際裝飾美術展覽會,是法國每二十五年一次的盛典,八九個天狗一起走去的。會場分佈在沿着一座橋的兩岸。橋上有許多小房子,各有特色。洵美最喜歡一家香水舖,門門翠綠色光潔得像寶石,中間嵌着幾個細長的字,大概是店號,其優雅刺激你的嗅覺,像是能夠聞到它的芬芳。展會的紀念品小賣部居然有拍了這家店門面的明信片。洵美買了兩張,寄給佩玉。佩玉珍藏,現在我們家裏還保存着。據說,洵美回國創辦的金屋書店的門面設計之雅致就是參考這家香水舖的。
展覽會的門口,紅白藍三色電燈在牌樓上鑲出各種圖案;悲鴻和道藩讚美其東方情調,蔣碧微說,這圖案可以織成花邊滾在袖口上。用不着看國旗,從展館的建築式樣就看得出各國的藝術個性。天狗們找不到中國館,又詫異又氣憤。洵美故意說:「粉白牆壁,烏黑大門,也不會有甚麼好看。」老謝卻嚴肅地責備他:「我們中國藝術的高貴便在這上面。你以為它單調,可是單調到了藝術的境界便變成最可佩服的拙樸。拙樸為你是一個新名詞,這是現代藝術的精神。看前世紀的藝術,複雜到了奢侈,華麗到了鄙俗,正像一隻蘋果,太熟了會有一種腐味,帶生些咬上去便有一股清香。藝術也是這樣,所以原始藝術,經過了這許多年代,總不惹人厭煩。中國建築的線條形式千百年來一成不變,自有它不朽的價值。」
這時道藩畫了一張他心裏的中國館,悲鴻又加以修改,洵美看來他們合作畫的圖樣像北京萬壽山上的建築。天狗們再也想不到八十五年後,二○一○年,與他們有淵源的上海灘會舉辦第41屆世博會。其規模空前,在這屆世博會,各國如何煞費心思地以他們的展館呈現他們的藝術特色,表現他們的環保理念。他們更無法想像這屆世博會中國館的主館之設計如此別出心裁。他們無緣看到這屆盛會,他們早已百年,其中最年少的邵洵美,如若在世,也已經105歲了。
有資料說,他們看到的那屆世博會的主題是「裝飾藝術與現代工業」。從那次世博會,開創了建築史上非常主要的裝飾藝術派建築,把藝術裝飾風格推上國際潮流舞台,甚至一九八八年上海建成的金茂大廈都受這種建築風格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