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兩回《文學季刊》聚會都沒見到陳映真先生,我很失望,因為到台灣之前已經在香港《好望角》和周夢蝶先生代為購寄香港的《現代文學》上看過他的小說,又在《劇場》上讀過他的文章。我第一次看到他,就是他關在獄中的驚鴻一瞥。他剛被捕時,還沒軍事審判,但已囚禁在新店的軍事監獄,距離木柵政大相當近;尉天驄先生告訴我,已經查到探訪的規則和辦法,決定要去看陳映真先生,問我要不要一起去。尉先生提醒我,去的話要留下身份證、要登記,離開時才能取回。換言之,這可能是線索,我們也可能因此被「連坐」。我當時年輕,又在相當自由的殖民地成長,覺得沒做過不合法的事,毋須掛慮,加上很想見見映真先生,馬上就一同前往。當時還不知道映真先生是被警總安排滲透《文學季刊》、偽裝左翼的作家楊蔚所出賣。
陳映真出事,陸續逮捕了三十六人,《文學季刊》許多同人輪流被請去問話,警備總司令部連陳映真和《文學季刊》許多同人經常去的明星咖啡屋,也曾派調查員去徵詢明星的簡老闆。我們都不知道,後來簡老闆向黃春明透露,我們才知道。那段時間我們其實甚少去明星,不是因為擔心警總在那兒埋伏或偵察,而是出事後大家都心情緊張,不知道會發生甚麼事,彼此關心多數去對方家裏探訪。
陳映真先生被捕,還沒移送上庭審判,即被剝奪了人身自由,我雖然不懂法律,但也覺得很不公平,怎麼還沒審訊就可以把人囚禁在軍事監獄?他是因思想罪被捕,左傾和搞讀書會,這案結果還有其他人被捕坐牢。他被捕後《文學季刊》的聚會就中止了一段時間。姚一葦先生一九五○年代曾因無辜牽涉匪諜案而入獄幾年,他以前的名字是「姚公偉」,出獄後改名「姚一葦」,名字是王夢鷗先生替他改的;何欣先生經歷過一九四○年代《公論報》的事情而不能出國,他們兩位有這樣的經驗,不免有點焦慮。黃春明先生因為和陳映真十分接近,也被抓去審問,他太太Yumi十分擔心。還記得他被抓當晚,我們趕過去探問Yumi。那時被抓去警總的思想犯大都有去無回,擔心是當然的。王禎和先生也被請去問話。在《劇場》季刊發表很多繙譯的曹永洋也是。對尉先生則客氣一點,派人去他政大的宿舍調查。有兩次去找尉先生時剛好跟警總人員擦身而過。陳映真先生被拘押很長才軍法審判。我後來在《大學雜誌》將尉教授為陳映真先生辯護的文章發佈;這篇長文叫〈一個作家的迷失與成長〉,在一九七一年十月號。那個時候也只有《大學雜誌》敢登,那一期剛好是「國是專號」,「建國六十周年紀念」的國是諍言。
一九七一年五月,《大學雜誌》的何步正被捕。當時我自己估計,既然何步正被抓了,我應該也會被抓。他們可能先向我們兩個僑生下手,因為其他人比較知名。這是張俊宏先生常常說的,越知名越不怕抓;我就想,我們小朋友,當然先被抓了。所以當晚就先準備,穿暖和些,袋幾包煙,然後就坐等,不睡覺。忘了誰告訴我,警總到民居抓人,多是半夜後,比較不驚動一般老百姓。等待時也再研究了一下那些犯禁的香港文藝書籍、香港的《中國學生周報》、《盤古》、《明報月刊》等材料,最後還是決定不動。因為這些「罪證」最好還是讓他們抓去,比沒有好,沒有的話,反而要交代,一定會問送了給哪些人看,那便牽連更大,所以不如就原封不動,丟了反而說不出來龍去脈。然後匆匆忙忙的看了一下信件。我很多東西都是一包一包的,因為地方小,沒地方放,就這樣一堆一堆,後來覺得也是沒辦法處理的,便算了。當晚就這樣一個人抽悶煙到清晨,結果沒人來抓我,我也沒有下獄。到清晨略作休息便出門,到陳鼓應先生景美的家打聽。
那天晚上其實我的心情很複雜,一來是來自香港的文字材料,二來是因為我牽涉很多,《大學雜誌》之外,晨鐘出版社、環宇出版社、《文學季刊》、《現代文學》,又有香港的不同聯絡,千頭萬緒,光是交代也交代不完。最擔心的是,究竟怎樣面對警備總司令部的查問。我最憂慮的是在很嚴酷的環境下,自己會不會因為恐懼、逼問、恐嚇、刑求,而承認很多不應該承認的罪名?對方提供一堆名單要你指控,你便去指控?這是我最大的心理負擔。為甚麼沒來抓我,到今天也不明白,可能他們認為只抓何步正一個已足夠殺雞儆猴,也可能是留待下一波牽涉更多人。當時我想,我是僑生,不至對我如何,但可能進去之後要關一下。比較擔心的始終是刑求,這樣的考驗最後如何很難說,有些人平時很硬朗,但進去以後還沒刑求,就已經一切都招認,出賣朋友、誣指朋友。
我離開台灣後,唐文標先生帶着左翼思想到台灣,引起了《文學季刊》內部的分歧。「唐大俠」很熱心,要指導作家如何創作,例如他會告訴黃春明先生,〈蘋果的滋味〉的結尾應該如何加強,應該怎樣寫才能進一步突顯美帝國主義的霸權,因此結尾時啞巴的女兒不能被美國的軍官收養。換言之,是文以載道,主題先行。黃春明先生完全不能接受,後來向我回憶這件事時仍非常激動。王禎和先生一向比較喜歡西方現代派文學,「大俠」的言論,他很也覺得格格不入,後來再沒有在《文學季刊》看到他的作品。老一輩的姚一葦先生也被開罪。姚先生在美國參加愛荷華大學的作家工作坊,前後將近一年,寫了一系列文章,以白先勇、王禎和等都住過的五月花公寓為題,叫「五月花札記」(後收入洪範版《姚一葦文錄》)。其中有幾篇曾經從美國寄去給《文學季刊》,但當時因「大俠」的意識形態掛帥而沒有採用。姚先生非常不高興,寫信跟我提起,後來親口憶述這件事還是不平。何欣先生因此也跟《文學季刊》有點保持距離,後來跟我談到,表示在大陸「文革」的動亂中,更要因此多多思考這種「工具論」的文藝觀。
這個情形令我很難過,因為這些師友很照顧我,大家感情很深厚,何以後來大家好像變成沒有共同語言,也沒有從前那種相濡以沫?我後來回台灣,也見到「大俠」,還聽他口若懸河、國語夾雜廣東話獨白式宣揚第三世界文學的大道理,感到他這人坦誠、敢言、對朋友無保留。春明兄、禎和兄、何先生、姚先生等都是分開單獨見面,沒有從前那種聚會,所以我的印象是大家有點思想上的分歧,似乎需要一些時間修補。弔詭的是,「大俠」除了刺激《文學季刊》的朋友重新思辯文學與社會的互動,還在台灣全力出土完全「不革命」、甚至「反革命」的張愛玲,為台灣的「張熱」加溫。
對我而言,特別失落的是,過去《文學季刊》讓我這個獨居台灣的僑生有一種近乎家庭的溫暖,但這種感覺終被海外波濤洶湧的「革命」思潮打碎……
(鄭樹森口述,熊志琴訪問及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