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春:一頭撞進杭州城 - 張大春

張大春:一頭撞進杭州城 - 張大春

辛亥年秋天以後──準確地說,應該是辛亥年農曆八月十九日以後──中國的土地上發生的事充滿了激烈而離奇的況味。
武昌首義之後,各地激進推翻滿清專制和追求民主的人士簡直可以說是一夕醒來,也可以說是剎那入夢,他們忽然看見了一個明確的目標,寫着模糊的未來,只能拼命奔赴,不計一切。

武漢新軍一旦發難,湖南、陝西等地如響斯應的也都是新軍,杭州方面的軍事領袖也大為緊張,浙江巡撫增韞、杭州駐防將軍德濟嚴格控管所屬,每人只發三顆子彈,對於有心起義者而言,這當然是不夠的。當時在地以光復會為骨幹的革命分子便聯絡上黃興,希望能得到上海方面的支援。上海軍政府是時已經成立,又拿下了藏有大批軍械的江南製造局,新當選為都督的是同盟會的陳其美。
陳其美總攬資源,主掌分配,偏偏在黃花崗前後又因為光復會的陶成章到處跟人嚷嚷,說陳「狂嫖爛賭」、「中飽革命經費」,因此陳對光復會深懷忮刻。當杭州同志向上海方面申請槍械彈藥時,可說大失所望。要幾百支長槍,一支沒有,只給了三十支手槍;要十五萬發子彈,給了九萬發;要香菸罐炸彈千枚,給了三百。總之,用這樣的火力,鬧一鬧可以,是沒法子真正「作戰」的,而杭州的這些革命者所想的大約也就是鬧一鬧總比甚麼都沒有好。
陽曆十一月四日傍晚,這些微不足道的武器提運到上海滬南火車站的一輛列車上,前面一車頭,拖掛兩節篷車。據說當時根本沒有人知道發動日期、地點,只知道得趕緊將槍火送到杭州城內同志手裏。由留日士官生出身、雲南講武堂的教席高爾登擔任押送指揮,午夜出發,三點五十五分抵達清泰門,此地無人把守,但城門是緊閉着的。
火車必須先過清泰門,才能到關王閣總站。清泰門厚重堅固,覆以鐵皮,無法擊破。高爾登於是想了個極餿的主意:索性用火車載着同志、軍火,猛烈向門撞去,來個玉石俱焚,也稱痛快!當場的同志居然個個贊同,全無惜生之念,這也是咄咄怪事。

幸而隨後找來了一個姓趙的火車駕駛員,仔細審度環境,算計衝撞力道,說:「撞是撞得開,可是一撞而開,連人帶軍火都賠上,豈不寃枉?倒不如將車頭、篷車先脫鉤,用車頭動力衝撞,一回不成,繼之以再三,說不定還真需要多撞幾次呢。」
這位趙某於是操縱進退,將車頭倒行了一兩里,前後撞了四回,一擊而微損、二擊而破隙,三擊令左扉傾圮,四擊而洞穿──終於將火車頭送進了杭州城,居然車頭未毀,動力仍健,掛上「詹天佑鉤」,還能拖着那兩輛篷車,將軍火載到總站,交付當地臨時司令部的標統周赤忱。杭州順利地光復,所仗恃的還真不是槍炮彈藥。據說火車頭一連四波聲勢,讓守城的清廷官吏以為革命軍有了大炮。這是意想不到的恫嚇戰,收了大效!
這故實之打動我的地方,在於看似專業、身為領軍指揮官的高爾登竟何其魯莽?看似與權力、理想、民族、共和、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創造民國平均地權等「大字眼」全然無關的一個火車司機卻是兵不血刃拿下一座城池的第一元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