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任之:大師,Abientôt! - 尉任之

尉任之:大師,Abientôt! - 尉任之

Abientôt!──握手告別時,富安蒂斯(CarlosFuentes,1928-2012)這樣說。
法語中,Abientôt是「很快再見」的意思,一般用於比較熟識的友人之間;初次見面的富安蒂斯用這個字,我覺得很意外。
下樓的時候,好友、文學評論家馬西莫.里贊泰(MassimoRizzante)低聲說:「這或許是我們與大師此生唯一一次的相遇。」我當時想,富安蒂斯身體這麼硬朗,以後就算不再有長談的機會,但在演講之類的公眾場合,應該還能遠遠地膜拜他。尤其五月初墨西哥毒梟慘殺四十多名對手的事件爆發時,富安蒂斯還在媒體上公開抨擊墨西哥政府的滅毒政策(作家的女兒娜塔莎因毒癮早逝,所以他對毒品氾濫的問題特別關心),火力之猛,看不出任何行將就木的迹象。因此,五月十六日朋友告知他在墨西哥市過世的消息的時候,我感到非常錯愕。

我因製作專輯而接觸過的少數西方作家中,昆德拉和富安蒂斯是兩個極端的典型:昆德拉避世、產量少,作品在深思熟慮的刪改後才肯出版;富安蒂斯入世(照馬西莫的說法,是「有點浮華」!),辯才無礙,作品源源而來。昆德拉有種老輩中歐知識分子的潔癖和反浪漫傾向,不喜歡華格納,不喜歡浮誇,不喜歡華麗的事物與風格。富安蒂斯則完全相反,他的作品不但充斥繁複的巴洛克意味,更會告訴你哪天在紐約帝國大飯店跟莎莉麥克琳喝過咖啡,跟哪個政治人物對談過,他還會興奮地說,夏天他要去艾克斯和波爾多旅行,他還要再去義大利,再看一次羅馬……富安蒂斯關心古今遠近一切事物,是一部活動的百科全書,同時又散發出一股世俗的魅力。
很難想像昆德拉與富安蒂斯是相知多年的好友。昆德拉二十多年來悍拒訪談、拍照以及對公眾事務的直接參與,得罪一票歐美文化界人士,加上他言辭犀利,不時惹來麻煩。在這些尷尬的時刻,富安蒂斯始終支持他,除了表示感念富安蒂斯的友情,昆德拉卻也不改戲謔本性,莞爾他倆說:「高個子(指他自己)消耗的能量多,需要養精蓄銳,不像矮個子(指富安蒂斯)精力充沛,要用行動來證明自己的高度!」

我見到的富安蒂斯雖然比昆德拉矮了一截,但他身材健壯,兩眼炯炯有神,整齊的髭鬚和向後梳攏的白髮,加上深藍色牛仔褲和筆挺白襯衫,是個十足的拉丁美男子。
二○一一年五月十九日,為籌劃台灣《印刻文學生活誌》的「富安蒂斯專輯」,我與馬西莫.里贊泰同訪客居倫敦的富安蒂斯夫婦。我們和作家相約早上十點,但八點不到,馬西莫就在旅館大廳等待。從海德公園一頭的諾丁丘到另一頭的南肯辛頓只要三四站地鐵,找到作家住處的時候,還不到上午九點,我們只好在作家樓下的公園周圍反覆兜圈;後來我才知道,前一晚我倆都沒怎麼睡,馬西莫反覆閱讀、修改我們設定的問題(因為他必須用非母語的西班牙文提問),我則擔心準備好的相機和錄音機是否會出差錯。
多年來,富安蒂斯與第二任妻子席薇亞以倫敦為第二個家,每年在此居住四個月左右。原為記者、電視節目主持人的席薇亞是富安蒂斯許多女性角色的描摹對象,富安蒂斯這樣形容她:「一位嬌小的金髮女子,一雙性感的眼睛可以隨時間從藍色變成綠色、灰色。」不難看出,外形接近歐洲女性的席薇亞就是作家心中的女性典型。

以富安蒂斯國際文壇的地位而言,他們的居所樸素大方,寬敞的頂樓雙層公寓第一層起居,第二層則是客廳、露台與書房;書房不大,一張面壁的書桌就是作家寫作之處。富安蒂斯說,墨西哥的應酬多,作家們清談創作的時間超過創作本身,基於這個原因,他在倫敦的生活是「工作上不得不的自我放逐」。他早上七點起身,然後從八點一直寫到中午,午後他會健身、看書或游泳,晚上沒事就跟太太去看戲;隱名於市的自由、豐富的表演節目、交通與生活機能的便利正是他選擇倫敦的原因。作家說,不論在家、在飛機上或在旅館裏,他規定自己每天寫滿四張稿紙,這個紀律長年來已成生活的必然作息。在家寫作的時候,他希望一氣呵成、不受干擾,因此,他盡可能避免接電話與待客,一切交由太太處理。
十年間,富安蒂斯夫婦先後面對子女的過世。一九九九年,二十六歲的藝術家小卡洛斯因先天的血友病辭世。二○○五年,他們美麗、纖細的女兒娜塔莎又不幸猝逝,年僅二十九歲。
兒女的早逝是富氏夫婦的至慟,家中的角落擺放着他們不同時期的照片。娜塔莎的死因眾說紛紜,富安蒂斯也從未正面回答記者的提問,僅以「哀慟是克服不了的。我寫作時,就是懷着那哀慟在寫的。那哀慟一直都在」,這幾句話簡短帶過。
富安蒂斯的創作脫胎自兩大歐洲文學傳統:以塞萬提斯為首的「拉曼查」(LaMancha)傳統,也就是「想像」的傳統,以及巴爾扎克的「滑鐵盧」(Waterloo)傳統,也就是「寫實」傳統。

富安蒂斯認為塞萬提斯集融合文學中的田園類型、流浪漢類型、史詩類型、西方短篇小說和阿拉伯故事,開創了現代小說,小說與其他藝術的差別也就在於小說能夠容納歷史、哲學、論文、新聞學,甚至詩所不能說到的,小說都能說到。他說:
拉曼查的傳統藉另一個現實的創造來批評現實。塞萬提斯系統的小說則提供想像的可能性,且想像並不比「歷史」──大寫的歷史──來得不真實,也與寫實、嚴肅的滑鐵盧傳統區分開來,對後者來說,事實永遠勝過創造……
在整體創作上,富安蒂斯矢志做墨西哥的巴爾札克,為墨西哥歷史與社會留下真實紀錄(這裏說的是「歷史的真實」而不是「真實的歷史」。「歷史的真實」並不完全等同於「真實的歷史」,因為對文學家來說,真實的歷史並不存在)。富安蒂斯計劃性的創作,甚至多年前就已想好接下來要寫的作品,他的主題涵蓋了邊界、殖民、時間、愛情、墨西哥與美國的關係、現代文明的入侵與舊文明的傾毀,龐大的作品群儼然是墨西哥當代文學的「人間喜劇」。
雖然我接觸富安蒂斯的作品早於一九九○年代初期,也曾親身採訪他,但對他的作品我始終缺乏詳細的認識。他的作品脈絡龐雜,很難盡讀,在請他對《印刻》選登的作品提出意見時,我慚愧地承認自己沒能讀完他所有作品,不料大師露出頑皮的笑容,得意地說「讀完他的作品是不可能的任務」。

我記得初讀富安蒂斯的中篇小說《奧拉》,開頭就是第二人稱的現在進行式,「你在看一則人事廣告……你看了一遍又一遍,它簡直是衝着你而來……」,這樣打破國文起、承、轉、合的作文規範的句法,讓我非常震驚,很像法國導演路易.馬盧的處女作《通往死刑台的電梯》,完全捨棄建立鏡頭,開頭就是珍妮.摩露的臉部特寫,將觀者直接投射到情境之中。
富安蒂斯從不否認他對電影的癡迷。電影影響他的手法,視點的轉換與敘事的平行、交錯、跳躍,讓他的作品立體化,《最明淨的區域》如此、《阿提米奧.克魯茲》如此,更晚近的《蘿拉.迪亞茲》如此。我常常想起《異鄉老人》中在鏡室翩翩起舞的美國老人和年輕女子;在多重鏡像無盡的反映中,「現在」的面貌漸次消褪,過去的回憶片片浮起……
二○一○年一月《印刻》「昆德拉專輯」出刊後,我和昆德拉夫婦不曾再聯繫過,兩年多來,不時聽共同友人談起他,說作家聽力不如從前,更加隱居起來了。相反地,我跟富安蒂斯一直保有工作上的聯繫,今年二月他太太席薇亞因《墨西哥的五個太陽》中文繁體版(允晨)前言在我巴黎答錄機留言時,還聽到大師在一旁殷殷叮囑的聲音。
昆德拉與富安蒂斯所屬的那個世代其實正在消逝。純文學在社會中扮演的角色越來越邊緣化,一年內相繼問世的《印刻》「富安蒂斯專輯」和《墨西哥的五個太陽》在國內似乎沒有引起特別的迴響,讓我更深刻感受到,資訊與消費高度發達的社會,對複雜的文學閱讀反而更加被動。大師過世當天我給遠在東京客座的馬西莫發了電郵,他在回信中這樣說:
一年前我們還跟他在一起…
這就是人生…
但他的作品還在,還有我們跟他的對談…
是的,我很慶幸我們在富安蒂斯生命的最晚年留下一個難得的紀錄,也留給自己一個可以誌念一生的記憶。
報上說,富安蒂斯的骨灰將歸葬巴黎的蒙帕那斯墓園,與早逝的子女長伴左右。我不知道富安蒂斯的喪禮在哪一天,但我一定會找一天去他的靈前深深致意──
大師,Abientôt,很快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