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寶
牙寶是個小姑娘,跟我一樣大。
我們住在一條街上。
她家開印刷店,叫「楊子文石印局」。只有一台印刷機,是塊一面光溜溜的大石板。戲院的戲單,商店的包裝紙,就是用紅紙、綠紙、黃紙石印的。
石印師傅把文字和圖畫描在石板上,用油墨滾子滾一滾,放上紙一壓,就印成了。
我常常去玩,看師傅印刷。然後找牙寶玩。
師傅逗我,說「牙寶長大了給你做堂客」。「堂客」就是老婆。
我說「不要!不要!」我不要老婆只要牙寶跟我玩。
牙寶死要漂亮,用紅油光紙吐了唾沫抹在嘴唇上,血紅的。我跟牙寶玩過家家。還玩娶親,兩個小孩子搭着兩個手,算是花轎,牙寶坐在上面,頭上蓋塊手絹。送親的嘴裏唱着「烏裏烏裏打!烏裏烏裏打!」在街上轉一圈,就算過了門,嫁了出去。
牙寶後來長大了,跟媽媽學做針線。看到我只是笑一笑,不好意思一起玩了。
小五子
小五子在宴春茶樓打雜,是個老實人,一看那憨厚的樣子就知道。
他下了工總來我外婆家,幫外婆做點事。
快過年了,他就來撣塵,擦洗祭祖宗的錫器,擦得乾乾淨淨。
他幫外婆做年糕。先把米磨成漿,用洋麪口袋裝好,把水淋得差不多了,蒸熟放在石臼裏捶打。再用刻了花的板子壓成一條條年糕,這就可以送人了。
我小時候,騎在小五子的脖子上,到街上看熱鬧。
小五子的兒子跟我一樣大,也跟我在一起玩。
抗戰勝利第二年,一九四六年我回到家鄉,到宴春茶樓找小五子。
茶樓的人說:「小五子?你找哪個小五子?他叫甚麼名字?我們這裏有四個小五子。」
我不曉得他姓甚麼叫甚麼。
他有個兒子,叫三八子,小時候我們在一起玩。說起三八子,茶樓的人說,那個小五子不在了。
找到了三八子,他跟我一樣都老了,親熱得不得了。
我一直很想念小五子。
塾師
我念過兩年私塾,開蒙。
那是個家塾。這家人家是開醬園店的。家裏有四五個孩子,請了個先生在家裏教學。我家跟這家人是寧波同鄉,於是我也進了家塾,陪公子念書。
上學那天,我朝先生拜了三拜,這就入了學。他拿起筆,給我起了個學名:范鶴鏞。這三個字筆畫太多,寫起來傷腦筋。念的書,先是《百家姓》《三字經》然後念《論語》。不講,光叫念,背熟了就是。
先生床子上有塊厚厚的戒尺,從來沒有用來打過學生的手心。有時在床上拍一下,說一聲:「念書!」於是大家搖頭晃腦「子曰!子曰!」
後來教我們做對子。先生說:「下雨。」我說:「天熱。」先生說:「路滑。」我說:「汗臭。」先生說:「行人少。」我說:「蚊子多。」先生很滿意,捻着鬍鬚說:「不錯!」
先生上年紀了,一嘴白鬍子。父親每個月請先生吃一回早茶,問「小伢子學得好不好?」先生總是說:「好!好!」我也陪着吃早茶。吃乾絲、肴肉和湯麪。
童本喜
童本喜是我小學五六年級同學。
他出過天花,一臉麻子。同學們沒有人喊他「麻子」的,因為他為人好,大家敬佩他。
同學之間有了糾紛,要打架,童本喜就來拉架。他說:「不准打,要評理。」於是幫着評理,最後雙方口服心服,伸出五個手指:「惱、好、打、罵、吵」隨你挑一個。當然挑一個「好」,和好如初。
我們在小學,同台演過話劇,演日本菊池寬的《父歸》改編的《父子兄弟》。他演父親,我演兒子。
一九三七年,日本人打來了。我和他逃難到漢口。我投靠親戚,他流落街口。後來到一個戲班子跑龍套,就是將帥出場時,跑龍套的先舉着旗子出來轉一圈。
童本喜身無分文,我把家裏帶出來的幾塊錢都給了他。
後來,他跟戲班子到長沙去了,再也沒有消息。
至今,我很懷念童本喜大哥哥,他也老得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