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綃紅:璫女士 - 邵綃紅

邵綃紅:璫女士 - 邵綃紅

一九三五年洵美在《人言周刊》重刊志摩在《新月》一九三○年刊出過一篇未寫完的小說《璫女士》,接着發表〈徐志摩的璫女士〉,說志摩想寫個長篇,可是只發表了十六頁半,連標點不過一萬多字。這是他朋友的一段故事,當時最感動的是他。這一萬多字只開了一半場,這是志摩的老脾氣。他是詩人,有故事他先捉它的神韻,情節本來不是他稀罕的。詩人心思簡單,是新聞都會叫他驚異。這璫女士影射一個朋友,她自己也會寫文章,志摩見到會寫文章的人總愛,璫女士自身的故事比她寫的文章更動人。洵美想為甚麼我不去繼續寫呢?動筆前先去找她,她不肯承認「璫女士」是她,但也說不續寫可惜。洵美說:「志摩的文筆不能學,我只想去講完那段故事。這故事開展起來,牽涉的人真不少,希望他們看在文學面上,不要見怪。我們並沒有取笑人的意思。假使我續文的筆姿能有一些志摩的意味,那是我敬仰他的原因;假使完全不像,那是我能力的薄弱,謹在此先求大家的原諒。」接着洵美續寫《璫女士》,一連刊出26期。不過他也沒有寫完這個故事。原因是林語堂把陶亢德拉去編《宇宙風》,他必須親自接手《論語》的編輯工作,忙不過來。當時向讀者說明:現在結局將近,並承諾會繼續寫,明春出版單行本。可是如今我們四處尋覓《璫女士》的單行本,未見蹤影。

「璫女士」的原型就是丁玲。這篇故事講「璫女士」(丁玲)的愛人「繁」(胡也頻)突然失蹤,璫女士和他們的好友「黑」(沈從文)四處打聽,焦急異常。後來得知繁被秘密逮捕,其他消息一點也沒有。璫女士找「廉楓」(徐志摩)幫忙,廉楓托「辛雷」(邵洵美)想辦法打聽繁在獄中的情況……真實的後續故事是沈從文找邵洵美想法營救胡也頻。洵美打電話給當時國民黨上海市黨部主任委員劉建群,要求保釋胡也頻,劉建群不允,洵美與之爭執起來。劉不敢得罪邵洵美。(因為劉是CC的人,洵美和陳果夫與陳立夫相熟,與洵美結拜兄弟的張道藩也是CC的;而且邵洵美是上海知名的作家和出版家。)最終劉不得不把胡也頻已被槍決的事告訴洵美。洵美不信,劉只好把照片送來。洵美便通知沈從文來看照片,這樣,秘密槍決胡也頻的真相就此公諸於眾了。
丁玲也處於危險之中,她決定把嬰兒送回湖南老家託母親照應。但是何來盤纏?急公好義的徐志摩助丁玲賣了部書稿給中華書局,但遠遠不夠。志摩自己手頭也不寬,只好請洵美幫助他們。(沈從文在其《記丁玲》續集述及。)洵美與丁玲、沈從文也素有交情,就拿出一千元,這不算借,談不上要他們歸還。沈從文這才陪丁玲母女動身回湖南。

洵美思念志摩,在一九三三年七月六日《中央日報》的副刊「中央公園」刊出徐志摩一首未入集的詩,詩云:
遠山上有一抹的停雲,
緊偎着個玲瓏的尖峯?
那尖峯是你在我的心中,
我的恩情是偎着你的雲。
江天裏激起一柱的驚濤,
在風光中翻成晶瑩的珠雨,
那江水是我,
那風光是你。
就在第三天(八日),同一版面刊出邵洵美的一首〈詩〉:
人和人的距離夠多麼遠──
荷葉在水面上,
信箋在書桌上;
一個在地北,一個在天南。
心和心的顏色夠多麼像──
我刻着一首詩,
你刻着一首詩;
這一首寂寞,那一首淒涼。

讀這首詩感覺到,它明顯的是對〈遠山〉作出的回答,是邵洵美思念摯友徐志摩,發自心底的呼應。「中央公園」的編輯是志摩的學生,洵美的好友儲安平。兩首詩先後刊出,顯然是刻意安排的。這首詩未收入全集,定是志摩留給洵美的。
直到二十多年後,洵美繙譯泰戈爾的《家庭與世界》期間,他的女婿、上海譯文出版社的方平憶起,每談到徐志摩,岳父的眼圈就紅。一九五七年,有次聽說陸小曼要來,洵美那時囊中羞澀,只好託好友秦鶴皋將一枚祖傳印章轉讓給錢君匋,籌得宴請小曼,為她祝壽之款。那枚白色的壽山石印章上,刻有「姚江邵氏圖書珍藏」字樣,是清末篆刻家吳昌碩親製。小曼一九六五年病故,得知噩耗的兩天後,洵美作詩一首:
有酒也有菜,今日早關門;
夜半虛前席,新鬼多故人。
附注:夜半虛前席──唐詩有「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
這兩句唐詩洵美曾題在《論語》半月刊第90期封面上,注有「李義山詩」。(李義山即李商隱)那一期他正在籌劃出版「鬼故事專號」,考慮將志摩的幾則日記刊登。他那時是讀到此詩令他思念志摩不已呢,還是思念志摩才用此詩句題封面?而今小曼又離人間,怎不叫他倍思故人!
洵美於一九六八年五月五日撒手人寰。
命運使這兩位天生的詩人握手,他們的友情延續四十餘載不減,天上人間隔絕了三十七年的摯友,又復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