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舊中國,唯一的一所戲劇學校,於一九三五年在南京誕生。抗日戰爭爆發,學校先遷到長沙,一九三八年春,又遷到重慶,這年暑天招收第四屆新生,我就在這時,考入了學校,在上清寺校址讀書。第二年春天,因為日機經常來轟炸,再度遷到重慶上游的江安小城。
江安小城只有兩條大街。兩街相交中心,也就是縣城的中心。我們「劇校」(後改為戲劇專科學校)設在縣城的東南角文廟中。城外茂林秀竹,橘林叢生,南門外江邊的細沙灘可供憩息,散步,談情說愛,曬太陽。北門外山坡上有一座廟宇。坡間流水涓涓,直瀉小溪,清澈見底,可以去乘涼也可以游泳。這座小城清潔幽靜,氣候宜人,風景秀麗,離大都市遠,免於各種騷擾,倒是個讀書的好地方,只是交通閉塞,只有江輪通航,晚間還停開。江安還是個相當封建保守的縣城,久住下來就感到生活單調,枯燥乏味了。我們到了江安,開課第一天,校長就忠告學生:「女同學上街,要穿長襪子,要穿長袖子,不准露胳膊,露大腿,不准和男同學一起上街,更不准和男同學並肩而行。」
學校遷到江安第一個暑假,迎來了著名戲劇家楊村彬老師和他的夫人王元美老師到江安來授課。楊先生擔任第五屆新生的班主任,同時教我們班的「戲劇概論」和表演、導演。王元美先生教我們英語。從此我們和王楊兩位先生日漸熟悉,半個世期以來聯繫不斷,建立了既是師生又是朋友的關係。王楊兩位老師住在離學校不遠的地方,在他們的新居,每逢周末或假日,總是高朋滿座,談笑風生,賓客有同事:曹禺、張駿祥、吳曉邦等老師,還有我們一些從淪陷區流亡出來,舉目無親,依靠貸金生活的學生如:沈揚、耿震、鄧宛生、蔡驤、傅惠珍和我等等。王楊兩位老師為我們大家譜寫了多姿多采具有江安特色的生活樂趣。
兩位老師教學嚴厲,生活中卻平易近人,說說笑笑,無拘無束。有一個星期天,我們一起去江邊沙灘野餐,他們不知從哪裏找來一部百代公司的「老爺」留聲機和幾張唱片還讓我背上,同去的有曹禺、張駿祥、吳曉邦、吳祖光等老師還有同學,趙蘊如、沈揚、鄧宛生和我幾個人,午餐後,秋陽曬暖了沙灘和我們的軀體,懶洋洋地有些發睏。元美老師把留聲機打開,上了發條,挑了一張約翰.斯特勞斯的圓舞曲唱片放了起來。吳曉邦老師帶頭要大家隨音樂節奏起舞,曰「隨意舞」,隨心所欲的手舞足蹈起來。大家都動起來了,有的裝成酒神(Dionysus,戲劇之父),有的打轉轉,也有的雙人合舞,只有村彬老師沒有起來。快人快語的元美老師催他快出來跳,只見他肅然立起,邁開八字步,大家叫他「不要走步,要跳起來!」他站住不動了,突然口中念念有詞地唱起了鑼鼓經「吭齊,吭齊,吭齊……」拉開了,架勢做了個京劇的「起霸」動作,惹得大家捧腹大笑,而他卻嚴肅認真地做完了他的動作,事後吳祖光給他取了一個外號叫「焙斯開頓」(好萊塢一個冷面滑稽的演員名字)。
我們靠貸金生活的學生最窮,貸金的增加遠趕不上物價的增漲,我們在重慶進學校時候的貸金,一個月的伙食可以吃兩頓米飯一頓稀飯。到了第二年的江安,只能吃兩頓稀的了。一群二十歲左右的小伙子經常餓得哇哇叫,大家受不了,真是窮則思變,為了弄吃的,大家各顯身手,有的同學賣掉了皮鞋,賣掉了蚊帳,到街上去加餐,沒有可賣的,就出去打野食,捉麻雀、打蛇、抓青蛙、摸田螺,只要能吃的動物,都逃不脫被抓的命運。我們女學生沒有男學生的本領大,也得設法填滿肚子,於是三三兩兩結伴去郊外,鑽進青紗帳或是蠶豆、豌豆、南瓜等地,掰棒子,摘蠶豆豌豆見到茄子南瓜花也不漏掉,一起收進口袋。拿到楊先生家的廚房去加工,分而食之,楊家的大門永遠為我們開着。
有一次我一個人出去採摘,看到一片很結實的棒子地,心裏好不喜歡,就鑽了進去,可能離那片主人家的屋太近了,他們放出兩條大狗來咬我,把我急壞了,急忙把棒子丟在田埂上,自己順着山坡滾下去才沒有被狗追上,我嚇得渾身發抖,又氣又惱,氣呼呼的走到楊先生家裏,他看到我臉色都變了,問我怎麼啦?我如實告訴了他,還說:今天掰的棒子又飽滿又結實,沒拿回來真不甘心!他說:等天黑了,我陪你去撿回來,我給你放風。按理說,一個他的學生,違反了校規,到莊家地裏去偷菜,偷吃的,是很不光彩的事,他沒有去報告校方,也沒有說我甚麼,還要給我放風,這是反常的。我感激他,他是同情我們這些戰區來的窮學生,也是對封建倫理道德的背叛。
在我遠離親人身處異鄉的抗日戰爭時期,得到了王楊兩位老師的關懷,使我們有了一個溫馨的大家庭,在那裏求學,生活安定,那一段江安生活是我永生難忘的。
一九八五年十月,重慶舉辦霧季藝術節,我們在渝州賓館又和村彬、元美老師見面,村彬師的身體顯得瘦弱,但精神還很好,我們參加了開幕式之後利用三天分組活動的機會,相約返會江安去看看,同行的有王楊兩位老師、劉厚生夫婦、吳祖光、王永梭夫婦、駱文和我等,有重慶市副市長江安人馮克熙陪同,在濛濛細雨的清晨坐汽車出發,到達江安北岸,已經是黃昏時分了,再渡江到達江安縣城,居民們已經熄燈入睡了,整整花了一天時間,縣招待所就設在「劇專」原校址,文廟大成殿樓上。我們都被招待所的青年服務員扶着上了樓。時間過得好快呀!想當初,我們在大成殿裏生龍活虎般的練功,如今都成了要人扶着的爺爺奶奶了。次日中午,我們瀏覽了市容,當年青石板的路面改成了水泥花磚地,城牆拆除成了馬路,我們站在那裏遠望城外,田野都已不見,變成了高樓,村彬師幽默地對我說︰「現在你偷不到玉米了」,我們會心的一笑。國立劇專原校址的一隅,開闢了「劇專紀念館」,有豎立了校長余上沅的半身像,也成了江安的一個新景點。
晚上在聯歡會上,村彬老師一反往常的寡言少語,侃侃而談,他說:江安的一切多在變化,速度驚人,不容易的是仍然保持着古樸的民風,和城市的整潔安靜。江安是個有文化,物產豐富,風景迷人的城市。但是我也看到了一件沒有變的東西,那就是放在飯廳裏的那隻飯桶,仍和四十多年前一樣。用原木料打成白坯,兩隻耳朵豎得高高的好穿扁擔挑着走。不過,他停了一下,又說:它也變了,過去裝的是幾片菜葉飄在上面的稀粥,現在裝的是又白又香的大米飯。他把話題一轉又說:飯桶不變,無傷大雅,你們說是吧!引起大家一陣喧笑。村彬老師那晚情緒高,自告奮勇唱了一段河北梆子「金牌招,銀牌喚,……招來了王氏寶釧」。他雖然嗓音失潤,調們兒不高,仍把在場的人吸引住了,不禁使我想起了當年在沙灘上「起霸」的動作,村彬師不僅是位好編劇、好導演,還是一位好演員,他不論在唱在做,都是深入角色達到了當眾孤獨的境界。
江安留住我青年時代的足迹,母校國立劇專是培養我步入戲劇道路的搖籃,江安在變化中前進。如今的江安架起了長江上的橋樑,交通四通八達,還有飛機到達宜賓再坐四十分鐘的汽車就到了。在我回憶惜日「劇專」在江安生活的同時,我也懷念已經過世的我的村彬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