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討論《上海摩登》時,學生建議我看《外灘佚事》。
《外灘佚事》套拍了紀錄電影和紀錄電視劇,就像賈樟柯做《海上傳奇》,電影出來以後,還出紀錄電視劇。但《外灘佚事》和《海上傳奇》又不同,用劇組的說法,他們「做了新嘗試」,比如把「外灘」作為第一人稱進行畫外音敘事,比如用明星扮演赫德、杜月笙、周璇、李香蘭這些歷史人物。
可我的感覺是,這些頗具廣告價值的嘗試卻讓這部紀錄片變得極為曖昧。
片子從一行字幕開始:我即將講述曾經生活在我這裏的五個孩子的故事。接下來,無論是說到掌管晚清海關的英國人赫德,還是上海灘商界先驅葉澄衷,「我」都稱呼他們為「孩子」。如此,執掌中國海關四十多年的英人赫德,因為是「我的孩子」,成了一個特別純潔的人,一個特別為中國着想的人,一個在晚清所有衙門中,最廉潔的長官。而當赫德為大英帝國服務了近五十年而離開中國時,「我」真是惆悵死了。
紀錄片有自己的視角是好事,所謂有態度有觀點,可惜的是,《外灘》中的「我」,簡直就是清政府的腔調。赫德這麼一個周旋於清廷最高層的英國人,其實怎麼也算不上「外灘的孩子」,他長期行走紫禁城,馬不停蹄為洋商謀福利不說,還幫助清廷鎮壓太平軍,晚期的權勢更是到了連朝廷都感到恐懼的地步。當然,就事論事地說,赫德在上海海關的發展中,的確有過貢獻,但是他所有的貢獻,都是有歸屬的,大英帝國永遠是他心中的第一人稱,而我們在他死後一百年,居然要把他收為「孩子」,這死後的追封,是驕傲還是無知?
相同的,紀錄片在處理李香蘭時,也把李香蘭放在亮處,把戰後審訊李香蘭的中國軍人放在暗處,李香蘭美麗純潔,中國人陰暗跋扈,而且紀錄片最後幾乎有些得意地強調出,李香蘭其實是日本人。對李香蘭身份的揭示是這部紀錄片的目的嗎?好像山口淑子李香蘭早就不是甚麼秘密。全部片子看下來,到「我」用最為悲傷的語氣說出「我的黃金時代結束了」的時候,我陡然意識到,上海要完全走出文化上的「殖民結構」和「摩登結構」,還需要時間,類似表現上海灘的紙醉金迷,總要唱「何日君再來」。
何日君不來呢?其實本來紀錄片是最能做到的。歷史地看,無論是代表美國傳統的弗拉哈迪,代表歐陸傳統的格里爾遜,還是代表蘇聯傳統的維爾托夫,起源階段紀錄片試圖處理的人事,都不是傳奇人物,而是通過聚焦普通人達成傳奇或教育,而作為題材的民眾,才能真正體現紀錄片的難題性和價值性。但在關於上海的紀錄片中,無論是《上海傳奇》還是《海上傳奇》,都是海上名門加青幫加明星的陣仗,杜月笙去香港了,周璇去香港了,「外灘」難過極了。可是,亂世中不能到香港去的,才是上海人。
因此,我不認為《外灘佚事》是關於上海的紀錄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