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俊東:《儒林清話》剪貼本的故事 - 黃俊東

黃俊東:《儒林清話》剪貼本的故事 - 黃俊東

大約是六十年代初,我開始在南北行的志昌行工作,偶然讀到當時的《新生晚報》副刊上有一個專欄:《儒林清話》,執筆者署名「丁世五」。那時候當然不知道是誰的筆名,我只喜歡他談現代作家、學人的逸事,從文章中得知所談的人物均為他大學時代所親眼見過,有的還是他在北大的師友。他把所見所聞或有交情的人物軼事,娓娓道來,十分親切有趣,難得的是他亦有其獨特的見解,所以每個被他談過的著名人物,十分吸引我的興味,欣賞不已,每天一篇,我讀後都加以剪存,後來停稿之後,我自己貼成一本剪報集,並親自裝幀成冊。由於當時我正在蒐集三十年代以來的作家資料,所以特別珍惜這個剪貼本。我在南北行過了二三年,對於學做生意的事毫無興趣,不幸還染了肺病,治療和休養了好幾年,避居道風山上,那是我讀閑書最多的時期,直到一九六五年秋,才下山進入《明報》工作,一直做到一九九四年二月退休。

七十年代中,由於專代理西書生意的朋友余志剛,突然有意出版一些中文書,他邀請友人戴天主其事,看來計劃甚多,但規模不算大,故戴天僅找了翁靈文和我共三人,以余先生的又一村辦事處作為編輯部的大本營,由於我們三人各有工作,因此出版的事只能安排在星期六及星期日工作。我們出版的計劃頗大,既有嚴肅的文化和文學的論著,也有較通俗性的文學作品,並且用了幾個不同名字的出版社,分別出版各種不同性質的文集,其中叫「文化.生活出版社」的,出版新書最多,好書亦不少,例如董橋的第一本文集《雙城雜記》、張愛玲的散文集《張看》、《余光中自選散文集》,還有胡菊人、林燕妮、簡而清、三蘇等等,總數有十多種。但我想說的卻是早年我親手貼成專冊的一本《儒林清話》,我深知是一本值得出版的好書,我又知道翁靈文的兄弟都與丁世五認識的,所以我把剪貼本影印了一份,請翁靈文詢問作者是否願意給我們出版成專集。

原來丁世五沒有剪存自己已發表作品的習慣,他喜見有人為他剪貼成冊又想印行單行本,自然一口答允下來,於是他再補充了一篇長文〈不廢江河萬古流──記念胡適之先生〉(他是胡氏喜歡的學生之一)以補篇幅之不足。又特別撰了一篇〈採稆文存自序〉,書名改為《新文學家回想錄》,《儒林清話》則作為副題。作者也改署「今聖嘆」,這是他較早所用而又較受人注意的一個筆名。不過當時翁先生沒有告知他這本剪貼本的由來,只說是從《明報》資料室影印來的,其實《明報》資料室只存有《明報》自己的合訂本,那會保存《新生晚報》的合訂本。今聖嘆在自序中說他從來未剪存已發表的舊稿。他北大的師友如夏志清、柳存仁、徐訏等先後都曾叫他集舊稿出專集,他皆敬謝不敏。他雖然自謙云文匠之技,粗製之作,若「集而成書,出之辱也」,這未免言重矣。其實他沒有存舊稿的習慣,要出書實在拿不出舊文稿而已。所以當我把這本剪貼本請翁先生呈上時,並告知可以立即排印出書,條件是答應由我們印行,並賜一序放在書前。作者因不用費神去找舊稿,自然立刻答應了「文化.生活出版社」的要求。這就是為何作者多年來寫了「何止千萬言」,而晚年僅留下這一本頗受讀書界歡迎和好評的《儒林清話》。書名改為《新文學家回想錄》可能是為了生意眼由翁靈文提出的,戴天和我自然不會反對,所以通過採用了。這部書內容豐富,人物寫得有個性而生動,果然出版後反應甚佳,今亦不易得到矣,在我來說真是十分高興。我一向喜歡新文學家的探索,才有這本資料性的作家集作為參考用的剪貼本。老實說,作者用另外一個筆名「一言堂」在《明報》的專欄裏亦發表了不少好文章,但因為不是專攻新文學的範疇,故我並沒有剪存,否則也會呈給他而為他出版的。這樣看來,我對新文學研究亦算做了一件好事。我的《儒林清話》剪貼本就是一個證明,這是令我感到高興和欣慰的一件往事。不過有時想起今聖嘆先生,不禁百感交集。今聖嘆,一名丁世五,一言堂,當然都是筆名,他原名程綏楚,字靖宇,以字行,湖南衡陽人,生於一九一六年,卒於一九九七年;他先後在北大及西南聯大讀書,頗為胡適所器重。自大陸變色後即移居香港,初時重操舊業當老師。後來至一九五一年秋,何明華會督及英美加等教會聯合創辦了「崇基學院」,程靖宇即在學院中教授歷史兼任圖書館館長,不久又開始寫作,在各大報章中發表作品,他自言「但求採稆得外快,不求聞達於士林。」(見〈採稆文存自序〉)及後數十年來一直靠寫作為生,他曾娶一位日本女子為妻,晚年生活淡薄,死後其書物流於書攤中,見者為之嘆息。

今年三月間,偶讀《大公園》的《文史叢談》專欄,見有馮進先生寫的〈文壇逸話〉,談的正是今聖嘆的這本小書《新文學家回想錄》,馮進先生對它頗為好感,可以說推崇備至,最後云:「從頭至尾,作者將自己的親歷親聞,所思所想如實道來,難得的是一個『真』字。」由於此文,我知道文化界不會忘記今聖嘆這個人物,更不會忘記他唯一的這本有名的小書,遂寫下這篇出版由來,並紀念吾友翁靈文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