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綃紅:從金屋到新月 - 邵綃紅

邵綃紅:從金屋到新月 - 邵綃紅

「一定是老天爺要把我和志摩拉在一起!」洵美想。從劍橋市中心擺書攤的老頭到法國「天狗會」的朋友們,每到一個新環境,總有人會提到徐志摩,說他們兩個人長得像。1925年春,洵美第一次從劍橋去巴黎。詩人徐志摩是第二次來法國,剛剛離婚,正為與陸小曼的戀情糾結着。朋友莊嚴居然說洵美像徐志摩的弟弟。沒想到幾天後,二人竟然路遇。志摩拉住洵美的手喊「弟弟」。他態度的親熱會叫你相信世界上再沒有一個陌生人,真是他鄉遇故知一般。洵美看他,兩人都是長臉長鼻子,的確相像;可是他比洵美高一寸,肌肉比洵美發達,聲音比洵美厚實。他多一副眼鏡,而洵美多一些鬍鬚。聽洵美說想學政治經濟,他好像有些不相信地說:「真奇怪,中國人到劍橋,總是去學這一套。我的父親也要我做官,做銀行經理;到底我還是變了卦。」(徐志摩是1918年美國留學,學的是銀行學,1921年來劍橋學政治經濟)。兩人只交了一個多鐘頭的朋友,又幾乎是志摩一個人在說話;可是洵美覺得兩人已經是深交了。

洵美在巴黎逛了一個暑假,是與洵美同宿在慕爾教授家裏的劉紀文接到廣東一份電報,國民黨政府派他去歐洲各國考察市政,要去法國。劉紀文是日本某大學畢業的,英語牽強,遑論法語,便請英語流利初識法文的洵美同行,充當「秘書」。在巴黎,洵美難得也跟着謝壽康、劉紀文上小城鎮參觀;除了到語言學校學法文,就是跟着常玉到畫苑學寫生,跟着一班「天狗會」的留學生展覽會、博物館轉轉,聚在「別離咖啡館」裏聊天,慵懶地跑跑舊書店─無意識裏他像是要在巴黎尋覓些甚麼,渾渾然不知所以。可是志摩一走,洵美覺得他在巴黎的任務好像完了,他已經看到了所要看的東西了。
回到劍橋,心思再也不能回到原來的書本上,在圖書館,他也總在詩歌的架子邊徘徊,似乎感覺到一伸手便可以觸到真理,又隱隱地明白他有改行的必要。他追懷着過去所忽略的愉快,和沒有重視的幸福,全寫成了壓了韻腳的句子,相信自己是一個大家等待的詩人。他崇拜古希臘女詩人莎茀Sappho,慕爾先生帶他去希臘文學專家愛特門先生家請教,她的詩除了《愛神頌》,考古學家從沙漠裏掘得的寫在草葉上的五六十首都是斷片。愛特門先生是莎茀詩英譯本的作者。於是洵美更加興奮,在正式課程之外,便翻着字典欣賞,憑着自己的想像,把這些斷片聯繫起來,寫成一齣短劇。經慕爾先生介紹,交海法書店印刷發行。這冊劇本印得特別講究,紙張是從劍橋大學出版部轉買來的手造紙,封面的圖樣又是請英國木刻名家吉爾先生設計。在沒有發行之前,他竟確信能因此一舉成名。誰知出現在書店陳列桌上之後,一本也沒有賣掉。

一封家信中斷了洵美的學業,嗣母僅有的一處房產失了火,三十多棟房子燒掉了一大半。這雖不至於撼動邵府家底,但想到留學的經濟來源必然受到影響,洵美毫不遲疑,向校長告假休學。學業中斷,自然不能釋然,他像是翱翔在雲端的遊龍猛地從天上落下了地,一向喜喜樂樂的洵美,噙着眼淚跟導師辭行。他是個豁達的人,臨行,退掉自己頭等艙的票換成三張三等艙的,與道藩和一個姓高的畫家(鄭振鐸的堂妹夫)一起乘法國郵輪回國。
旅途中道藩和小高一路談論繪畫,洵美則一路寫,一行行詩傳達他的心緒萬千─
「啊歸家的遊子底慚愧的心弦,
更怎當得譏誚底連續的撥彈!」
不過,他並不氣餒,在《詩人與耶穌》,他吟道:
「你的使命是將信你的迎上天堂,
不信你的趕下地獄;
詩人的使命是叫人家自己造個天堂,
自己毀這地獄。」
回家第二天,張道藩約他去一品香餐館,參加劉海粟做東的雅聚。席間文朋畫友歡飲暢談,徐志摩興奮地告訴洵美,他跟陸小曼結婚了,住在吳經熊家,邀他去玩。
陰曆年底洵美與佩玉結親,新婚滿月那天,請友人來聚,作家有徐志摩、郁達夫、滕固;藝術家有劉海粟、常玉、丁悚、王濟遠、錢瘦鐵、張水淇和張光宇張正宇兄弟等。他們以畫誌喜,有獨畫的,有合畫的。後來在一張扇面上合作畫,最後志摩寫上「洵美,茶姐」。他是朋友當中唯一稱佩玉為「茶姐」的。這件詩人與畫家合作的扇面,洵美夫婦視為珍寶,可惜,八一三日寇襲滬,洵美一家倉皇逃離楊樹浦時,未及帶走,不知落入何人之手?驚訝的是,那幾幅畫家們以畫誌喜的單張作品,近年卻出現在一個拍賣會上。名家為名人賀喜之作意義不凡,自然價格不菲。

和徐志摩的結緣,令洵美在其短暫的留學生涯中毅然置專業學習於不顧,啟迪了他心底固有的詩情、詩意、詩趣和詩興。志摩和他成為莫逆之交,引導他走上文學道路,洵美剛一回國,志摩就從他帶回的詩稿裏挑出一首《我只得也像一隻知足的小蟲》刊在其編輯的《晨報》副刊「詩鐫」,給洵美極大的鼓勵。志摩與洵美相互的影響是多方面的,兩人形影相隨。洵美十分崇敬英國大作家喬治.摩爾,在他創辦的《獅吼》、《金屋》著文推介,接連繙譯其佳作刊出,還與這位他心儀的英國作家通信交往;高齡的摩爾重病初癒贈書給洵美,洵美特地將摩爾的作品選譯一章印成單行本回贈。志摩當時在德國,寫信給洵美說:「我已見到喬治.摩爾,他叫我代他問候你,此老真可愛,我但願能將他的有趣的話寫出來。」洵美在《獅吼》介紹志摩與小曼合著的劇作《卞昆崗》,該劇曾由戲劇協社編排公演。志摩也在洵美辦的《金屋月刊》發表詩作。志摩在上海和胡適之等人發起成立國際筆會的中國分會,洵美熱情參與,並想方設法擴大筆會的影響,切實完成筆會多項任務。他擔任筆會會計,筆會活動經費時常由他支出。志摩是中英文化基金委員會的委員,洵美後來繼續為之工作,先後推薦了國立音專的陳又新和復旦大學的許國璋去英國深造。

1927年,徐志摩和胡適、梁實秋、羅隆基、葉公超、潘光旦、饒孟侃、聞一多來上海,開設新月書店,創辦《新月月刊》。兩年後《新月》因為虧空太多,拉洵美入股。其時,邵洵美正在忙自己的《金屋月刊》。為幫助好友,他結束了自己的金屋書店,將資金投入《新月》,後來實際由洵美獨資。1931年,徐志摩創辦《詩刊》,他是新詩的帶頭人,洵美與陳夢家、孫大雨跟他一起忙碌,他們在開拓新詩的事業上共信共力。張光宇、張正宇設計了很前衞的封面。第一期銷路非常好,再版。第二期就賠了本,第三期也如此。原因是,詩稿來得多,志摩他們歡喜極了,挑來挑去,幾乎都不忍捨下。刊物出來,比原計劃的厚得多。物價上漲,成本算來該五角,但刊物定價不能漲。書店經理着急:「真是一班詩人,一點生意經的常識都沒有!」時常一起切磋詩文,洵美自是受到志摩的指點與薰陶,人說:「邵洵美、孫洵侯、尺棰的詩作更是步志摩的後塵」。也有人說:「名字出現在《詩刊》的年輕一輩詩人如卞之琳、方瑋德、邵洵美、方令孺,是徐志摩在文學花園裏栽培出來的花朵」。許芥昱卻說,邵洵美「和徐志摩一樣,尋求解脫中國古詩的道德束縛,以感官美來從事詩歌寫作。然而,邵洵美在他的詩集的更名中顯露出,他對感官的讚頌並非沒有道德的謹慎痕迹。他1927年首度問世的詩集題目是《天堂與五月》,次年重新出版,詩集更名為《花一般的罪惡》」。

1929年印度詩人泰戈爾來華,志摩私人招待,住在自己家。佩玉回憶,與洵美去拜會,小曼告訴她,「為了讓老人不覺得在異鄉過夜,志摩特地佈置一間印度風格的臥室,壁上掛了毯子,室內不放家具,地上鋪厚毯,大墊子作靠枕。誰曉得老先生情願睡在我們的臥房裏」。洵美寫過一篇《夜鶯》,志摩說福煦路上有夜鶯,他每夜聽到天明,描寫其調門、情緒、韻味如何如何。洵美特地一連兩夜到徐府等候「夜鶯」。洵美十分了解這位詩友,一頭平常的鳥,在他窗口多叫幾聲,他就快樂得發瘋,說這頭鳥一定有靈性,許是仙人豢養過的,他相信。志摩夫婦也常到邵府去。施蟄存曾憶及邵家花園改建成同和里後,他訪洵美,志摩來,三人夜談的情景。志摩喜歡搓麻將,搓起麻將來異常激動,似猛虎攫食,他上場總是輸,結賬時總歸贏。三缺一時,洵美也會奉陪打兩圈。有一度志摩請洵美在光華大學英文系代課,洵美對課程內容是熟的,但擔心自己年輕,才二十五歲,怕上講台壓不住陣,特地買了副平光眼鏡。不巧那天扭傷了腳,走路一瘸瘸的,倒幫他加了幾歲。後來辦良友圖書公司的趙家璧就是這班上的學生。洵美曾為志摩的詩集《猛虎集》寫封面,書薄書脊狹窄,他沒想到可以放大,用了極細的毛筆反覆好幾次方才寫成。

有一天,朋友們在志摩家聚,大家為他們題字作畫,洵美臨行用毛筆尖輕輕勾出一隻茶壺,一隻茶杯,旁邊寫了兩行字:「一個茶壺,一個茶杯,一個志摩,一個小曼」。他還當場信筆畫了一張,粗看像是胡亂的幾筆墨團,旁邊寫着:「長鼻子長臉,沒有眼鏡亦沒有鬍鬚,小曼你看,是我,還是你的丈夫 洵美」,洵美純粹是開玩笑。細看,還真是畫了一張臉呢。後來志摩把朋友們那天的詩畫稿集成一冊,題為《一本沒有顏色的書》。這本小冊子裏還有曾孟樸、俞平伯、章士釗、陳西瀅、吳經熊、江小鶼等人題的詩;聞一多、楊杏佛作畫題詩。胡適之1925年寫了寄給小曼的瓶花詩,這次稍做修改。張正宇花了謝壽康、徐志摩、陸小曼和邵洵美的頭像,草草幾筆速寫,很像。印度詩聖泰戈爾的作品佔了兩頁,他作了一首印度文的詩,又作了一張畫,並題小詩一首,特地從印度寄來。志摩題了兩首詩,其中一首落款「黃狗」。小曼也畫了花卉,還用她娟秀的小楷錄下了《紅樓夢》裏黛玉詠的詩《白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