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泠印社,中國傳統文化一葉最靚麗的名片。一九○四(光緒甲辰)年創始西湖孤山,她以保存金石研究印學為旨,「人以印集,社因地名」。西泠的史冊上除鐫着吳昌碩、馬衡等社長們的芳名外,葉銘、丁仁、吳隱和王福庵四位創始人當名列其中,垂之久遠。
王福庵(1880年7月17日-1960年3月12日),我國近現代著名金石文字學家、書法篆刻家。浙江仁和(杭州)人,初名壽祺,後易為褆,號福庵。以號行。七十後自號持默老人。齋名糜研齋。別署頗多,最有趣味的是鋤石農、石奴和印傭。傭者,僕也。先生擅書法,尤精篆隸。凡金文、碣、玉箸、秦權、漢碑額無不涉及。小篆結體典雅樸茂,用筆遒勁馨逸,其所篆《說文部目》向為行家肯定,是習秦篆的津梁。他擅以小篆筆法書大篆書體,節澀不滑,剛柔相濟,錯落有致,別有風韻。其隸書取自漢碑,參以篆筆,故蠶頭蓄斂,燕尾不露,外觀蒼古,內蘊雋秀。他的印學成就與貢獻,前賢早有定評:「精熟西泠舊八家,卻從秦漢返清華。」(柳北野句)「端容振鐸江湖下,砥柱中流一大家。」(沈茹菘句)「印繼八家傳一脈,書工二篆卓千秋。」(姚羲民句)「並時吳(昌碩)趙(叔孺)能相下,鼎足曾分天下三。」(沈禹鐘句)譽其為一代宗師是實至名歸。
王福庵生於世代詩書之家,祖父王言是嘉慶戊寅舉人,其父王同伯是光緒丁丑進士。王福庵幼承家訓「十二即解,愛好印章」,以弄翰、奏刀為樂,對金石書刻之好漸入骨髓。光緒晚期他進為秀才,曾任教錢塘學堂即崇文書院。隨西學東漸,王福庵亦精算術兼土木工程。一九一三年辭教席,以測繪技術供職鐵路局,奔波滬杭、湘鄂間。間或為友人寫字治印。畢生六十年的治印生涯,前效八家,後溯秦漢,融通皖浙諸派,於不惑之年鑄就自己的風格。他廣採百家,篆之印白文醇厚蘊藉,朱文秀逸圓勁,特別是鐵線篆,凝練委婉如洛神臨波,嫦娥禦風,上世紀二十年代名震京華。
一九二○年,緣唐醉石之薦,王福庵被北京政府聘為印鑄局技正,與唐醉石、馮康侯諸公同供職國民政府印鑄局。據資料「中華民國國民政府印」及行政院等五院之印皆為王福庵所篆。王福庵的篆刻一時如日中天,受到名流極大推崇,清室遺老、墨客雅士、學人藏家紛紛乞墨求印,門限為穿。王福庵緣印結交了陳寶琛、寶熙兄弟,溥氏兄弟,陳仲恕、叔通昆仲以及羅振玉、馬叔平等名流。溥儒求刻「舊王孫」、「西山逸士」和「腰下寶玦青珊瑚」等。莊慕陵、臺靜農、魏建功等籌辦的「圓臺印社」聘其為導師。一九二四年由故宮博物院院長馬叔平推薦,為「清室善後委員會」古物陳列所鑑定委員。傅正湘是大藏書家,家藏二十萬冊典籍,以藏珍本《資治通鑑》、《洪範政鑑》而稱「雙鑑樓主」。歷代藏書家十分講究藏書印,以工整秀麗為要。傅氏一直未覓到中意治印者,七十衰年最終選定王福庵。時王已定居滬上,兩人不熟。傅氏遂寫信給滬上老友陳漢第,託陳代求。曰:「弟藏宋本千餘卷,專待福公之章已十餘年矣!今年垂七十,不可再緩,故特以相煩耳!」言懇辭切,如此求賢,當為印壇佳話。沙孟海在《印學史》中評王刻時有「所作多字詞句印和鑑藏印,更見本領」之美譽。專家評論,王氏一生治印萬餘方,皆精美絕倫「無論其先賢或後俊,在此領域能與他比肩者寥寥」。諒此言不虛。
王福庵十分勤奮,矻矻以求。盛年時聞雞起舞,每日五時起床或揮毫或奏刀。俟上午弟子們來請益時,他已將新作懸於壁上或案頭,與眾門生品評。一九二五年他不幸手觸電扇開關觸電臥榻兩年。癒後,每伏案即感頭暈目眩。之後,每刻印必仰臥於藤榻,左手握石,小手指上懸一小鏡,雙手擎空操作,邊刻邊用小鏡照示。其時胸間遍佈石屑,全不暇顧。因印面向下,刀鋒取勢頗費工夫。先生嗜煙,無論作書刻印,唇間必含一煙斗,因專心忘情,煙之熄滅與否不計,人稱「刀不離手,煙不離口」。他說此舉愜意,且有助文思。
王福庵清操自守。作為西泠創始人「四英」之一,他與友人約定終身不任西泠社長,為此作了一方印:「但開風氣不為師」。他寡言,曾號持默居士,七十歲(一九五○)後忽自稱「持默老人」。曾篆「不須計較更安排,領取而今現在」自勉,顯示雲舒雲卷中的淡定。「面壁思幽古,挑燈總樂今」乎?先生秉其父之風,崇尚閑雲野鶴自由生活。其父王同當年曾授刑部閩、贛主事,無意仕途,後辭官歸隱,考證校勘金石碑版,並以教書為樂,先後操持杭州書院、紫陽書院。一九二八年王福庵隨國民政府遷都南京後,「復官南京鑄局技正」,但他已倦仕遊生活,自刻「苦被微官縛,低頭愧野人」,一九三○年冬,辭官攜眷赴滬寓四明村,以鬻印為生,自食其力,「不使孽泉」。曾取香山句「秋月春風等閑度」入印,邊款跋曰:「余股官白下,非我之志,年復一年,若被束縛,真如潯陽兒女,老大徒傷,因作此印以志恨。」農夫土中刨食,石傭石中求生,他與農夫無二。自言謂「青鞋布襪從此始」。上海淪陷時,汪精衞派人邀王福庵去南京汪逆偽政府任職。王嚴詞拒絕,並刻「山雞自愛其羽」一印以表心迹,曾轟動一時。此後,自耕自足,自娛自樂。不看天顏,不觀人色,全身心投身於藝事。遂印藝日臻爐火純青。
作為一代宗師,王福庵德藝雙馨,對前輩謙虛敬重,於後學誨教不倦。王福庵尚未弱冠時與長他十四歲的金石家鍾以敬結金石忘年交。鍾氏時被推為浙派巨擘,對王嘉惠甚多,刻印逾百鈕。鍾因窮困潦倒,早逝,王痛惜不已。在鍾為其篆「福庵書翰」印側,王福庵補款曰:「越生社兄為刻此印未及署款已歸道山,丁巳冬日福庵補記,時距公歿正一祺矣。」王福庵成名後,對晚輩後學獎掖提攜甚多,不獨悉心傳藝,即對生活困苦者,亦竭力相助。弟子中韓登安、吳樸堂等,尤以頓立夫沾惠為最,堪足為近現代印壇第一佳話。
頓立夫(1908-1988),原名群,祖籍山東,早年喪父,隨母流寓北京,少時家貧,在某王府充役。王福庵任印鑄局技正時,僱立夫為人力車夫兼雜役。福庵先生居家治印,立夫喜侍奉在側觀摩,漸萌興趣,福庵棄紙簍廢紙片、修印鈐稿,立夫悄悄悉心收藏,暗自揣摩、研習。有時向先生討教印藝,但不敢言學印。一九三○年,王福庵在金陵決意退職赴滬,擬辭立夫。頓立夫懇求留用。福庵說「上海沒有人力車,你去何用?」頓立夫始說出想學治印的心事。福庵心慈,知孺子可教,不忍拒。遂允同去滬並收為徒。王福庵以弟子視立夫,先授以六書之要,後傳其運筆奏刀秘笈,耳提面命。立夫聰慧,又極勤奮刻苦,印藝層樓日上。俟頓立夫印藝出手不凡時,王福庵大力為其揄揚。立夫聲名鵲起,王又助其獨立門戶,並為親撰潤格。一九三八年頓立夫首部印稿手拓面世,王福庵親自題耑,由雪鴻館刊行。立夫印藝深獲張大千欣賞,大千一次求印十數方,弟子有鐫印者,悉為推薦。一九三九年大千將還巴蜀,繪《松蔭高士圖》以贈,並跋云:「立夫為予治印十數方,直追元人,明秀當令文(彭)何(震)失色也!」如此推許,頓立夫大名遂不脛而走。
一九四九年,北京中央政府各機構須治印。陳叔通受周恩來總理委託,至滬物色人選。陳屬意王福庵,駕輕就熟北行指導。自謂「持默老人」王福庵轉薦頓立夫,謂立夫已得衣鉢之傳,足以當之。頓立夫重返京華,傳承恩師舊業,服務社會。
一九四九年後,王福庵先後被聘為浙江文史館館員、上海畫院畫師,並任中國金石篆刻研究社籌委會主任。(一九五五)為弘揚書藝印學這一中華國粹,讓後學有資可鑑,一九五九年先生親捧他的《福庵印稿》七十八冊,內存印八千八百七十五方捐贈上海圖書館。館長顧廷龍對先生嘉惠後學義舉,感慨萬端,稱可敬可佩。嗣後先生又將畢生所篆精品印三百餘方捐上海博物館。一九六○年先生作靈山之歸,其夫人遵其遺願將其書、畫、印、譜、扇面共二千七百六十八件捐給他夢魂縈繞的西泠印社。
王福庵有《說文部屬檢異》一卷、《麋研齋作篆通假》十卷;《福庵藏印》十六卷等,以及自刻印稿、印存多卷傳世,津梁後學,造福中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