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友柳亨奎出身韓國政法世家,曾經來台修習碩士階段的學位,和我是研究所的同窗。日後天各一涯,他在普林斯頓高友工先生門下受業期滿,隨即赴波特蘭李德大學(ReedCollege)任教二十餘年。
亨奎能說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可以不翻檢參考書籍而背誦出上百個詞牌的平仄譜,近些年來於原本的專業之外還精研《易經》,對內、外卦的起源獨有新解。除此之外,他還遊有餘刃於好幾種歐陸語言;在韓國人之中,這很不尋常。我與亨奎近年來睽隔太平洋兩岸,除非他有年假或學術會議,很難見上一面的。一旦見了,朝夕絮語無歇,甚麼都是話題;在我自己的朋友之中,這也很不尋常。正因為甚麼都是話題,我和他就有過一次爭執,說來任何人可能都會以為「無謂」、「無聊」、「沒甚麼大意思」。
那是四年以前的某次國際漢學研討會,在台北舉行。與會的,除了亨奎之外,還有幾位來自韓國的學者,相邀一同晚餐。席間我起身離座,亨奎隨口問我:「上哪兒去?」我隨口應之:「尿尿。」等我再度回座,亨奎忽然說:「我剛才向我的韓國朋友解釋過你說『尿尿』的意思了。」
──「尿尿」能有甚麼可說的意思嗎?
亨奎以為有的。他接着進一步向那兩位漢語並不十分輪轉的同行解釋中文裏面兩個連字動詞的語意現象。「通常,」亨奎說:「兩個連字動詞所表示的,往往都包含着或隨意敷衍、或姑且為之、或漫不經心而從事,或未必為能力所及的一種嘗試。」
接着,他舉了很多例子;像是:「到公園裏走走」、「上街逛逛去」、「這事能不能辦還得看看」、「這菜燒得如何,大家嚐嚐。」、「也許你可以勸勸他。」總之,兩個連字動詞有「不正式為之」的語意。
「可是尿尿不能這麼說呀!」為了免得讓其他的韓國客人誤會我國人的衞生習慣,我趕緊補充:「『尿尿』兩字的重音和其他各例是不同的,漢語兩字連詞幾乎都是前一字發重音、後一字發輕音;這種詞例所表達者,的確有比較『不正式為之』的意思,可是『尿尿』──可能是一種兒語表達習慣的殘留──在說着的時候,我們並不是在說兩個動詞,而是在說一個動詞和一個名詞。所以第二個尿字不能讀成輕音,這兩字連詞也不能理解為『姑且尿尿看』,或者『反正沒事可做,就去撒泡尿吧』。」
在母語為漢語的人想來,這不是太難分辨和理解的事,但是對於韓國朋友來說,此中大有不可意會的障礙。亨奎只好反問我:「你能舉出第二個例子來嗎?」他的意思是:除了「尿尿」之外,在一般漢語裏,還有哪一組連字動詞是兩字都讀重音(而非前重後輕)的?如果有,就表示「尿尿」一語並非孤立,我想了半天,還真無法在一席餐間找到第二個例子;這話柄也就不了了之了。
四年一眨眼過去,直到最近讀陳丹青的畫冊《歸國十年》中一篇宣言式的長文〈回到寫生〉──我甚至不能正確地說出究竟是讀到了哪一段、哪一句、哪一個詞彙,忽然將畫冊「啪」的一聲闔上,有了!除了「尿尿」,還有──
畫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