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味蘋果:香港愛樂民樂團三十三年東海漁歌

品味蘋果:香港愛樂民樂團
三十三年東海漁歌

好指揮何文川,把一團中國民樂業餘愛好者凝聚,重新加上動力。33年前,香港愛樂民樂團成立時有十多名團員,堅持至今的,只有四人。一個是保險經紀,一個是商人,一個是地政總署測量員,一個是樂師。聽說,也曾有一個郵政局局長,是負責低音部份的大提琴手。
天與地,宇宙裏聽中國音樂旋律,1988年美國太空人也帶一首古琴音樂隨穿梭機飛天。民樂不單單是老舊粵語片石堅與曹達華出場的武俠音樂,周星馳《功夫》就用了這首《東海漁歌》中樂向前輩致敬。愛樂民樂團不是虛名,早就能把漁歌的浩瀚奏得出神入化,1992年錄製唱碟,曾獲香港金唱片獎。團隊過往也不時飛到美國、澳洲及亞洲等地,用精練指法,把中國調子傳到外國人耳裏。
多年來,團員不取分文。醫生、護士、牙醫、老師都相繼為工作離開,留下來的人,一直走,一個片段一個片段留下來。回頭,又把時光一片一片拾起,他們也是香港人真實生活紀錄。堅持,是四散香港角落的精采動力。
不熟識的臉孔,閃爍民間另一種核心價值。1996年一個夏天,香港珠海書院商科畢業的一般保險經紀潘志明,如常帶領愛樂團到大埔作戶外表演。志明既是當時的團長、二胡首席,也是鼓手。1983年曾經代表香港到英國表演《夜深沉》獲獎。搞業餘樂團的中樂鼓佬,還要親自搬運沉甸甸的樂器。表演前如是,表演後如是。有時,過於沉重,眾團員演奏時,手仍不受控制的抖動。一切辛苦得來,演出前保持合理良好狀態,不是必然。

能夠令半團樂員流淚的指揮何文川。

潘志明既擅二胡也懂敲擊中樂。

雷雨交加夜 陪樂器困門外

那晚,樂團賺取了區域巿政局6,000元酬金,進賬樂團經費。志明與黃大仙居住的男團友,和居於九龍仔的女團友,三人負責運送樂器回黃大仙城巿當代舞蹈團,那裏是當時樂團練習及樂器臨時棲身之所。
晚上10時許,貨車從新界駛往九龍途中,狂風大雨,雷電交加,一明一滅閃在三個樂手臉上,誰都沒想過,前面還會增演這樣一幕。
到達城巿當代舞蹈團之時,比原定11時遲了10分鐘。志明跳下車,大雨裏,一道鐵幕,緊緊包着那個平日精采的劇場。
「不是吧!」他壓着半吼的怒叫聲。收了茶錢的保安員,一直沒有應門。按協議,他等到11時。10分鐘前,時間到了,他就把鐵閘拉下,人走了。志明焦急從正門繞到後門,又從後門繞回正門,雨還是強橫的傾倒下來,貨車司機不耐煩了,「我明天還另有任務,不能再等」。他要空車回家了,再高的車租都不能打動他。然後,一團20多件「吹彈拉打」的樂器,在滂沱大雨中,全搬下車。
那是個香港不停打響鑼鼓要走向國際大都會的年代,真實生活,黃大仙的保安員按時收錢,疲累的貨車司機按時搬貨,生活折騰,人情味,有時變得奢侈。能奏響《小刀會》的一地樂器,是太平天國歷史感覺的重塑工具,當刻,風吹雨打。笙冒雨,阮要捱淋,大提琴、中胡、二胡在盒子裏走無可走,清秀琵琶、幾個木魚,還能逃過厄運?
天要下雨,司機走人,鼓佬志明,攤開手,擁不住那個在香港大學陸佑堂第一次駐外演出賺回來的大鼓,1,000元第一件樂團家產,苦雨凄風。點滴天明,真要眼巴巴看着它們泡湯?
鼓佬幾乎要哭出來的時候,路邊暗處走出一個面熟的「鬼佬」。他是劇場裏面,經常好奇偷偷站在一旁聽免費中樂的外國人。「這一次,你一定要救救我!」如此這般,周章一會,後門,一下子就打開了。
一陣鬼,一陣神,倒運中遇到好人,有靈魂的樂器可能感動得想哭。那個早上,回來抹乾樂器的,只有志明一人。那個沒有多等10分鐘的看更,在他身邊繞了幾圈,面有愧色。想起凌晨2時匆匆把樂器安頓,留下淋濕一身的寶貝,寄人籬下,感覺不好受。從那個早上開始,團長志明立誓要為樂團找個永久居所。
1997年全團23人議決,購入九龍灣一個工業大廈單位,首期38萬元,22人合資,一個學生無能為力。至今,民樂團會址從二樓換了到四樓,資產值由88萬升至320萬。拉二胡的黎漢明,人稱「黎明」,是香島中學畢業的絲綢商人,還會搞文化旅遊,到日本公幹時,曾帶回兩個泊車架,與兄弟班志明一起尋找商機。營商多面手,客人知道他懂二胡愛音樂,兩分尊敬,三分信任,交際應酬,事半功倍。

陳文穎為第七任新團長,擅長吹笛子。

黎漢明為第二任團長,是商人也是樂手。

1979年音樂事務統籌處音樂總監蕭炯柱答應麥理浩成立一隊青年交響樂團到英國及歐洲演出,但他向英國人總督說,非要一隊西樂一隊中樂,他才肯帶團。結果,當時22歲的大塊頭「黎明」,成為蕭炯柱身邊的中樂團擔旗手。英國倫敦、巴庫及伯明翰等地巡迴演出時,鼓佬志明與蕭炯柱沿途輪流充當醒獅,年輕赤子之心,一生追求,不過是快樂。中樂裏的身份認同,也不磨滅。
說回樂團肥佬「黎明」,若說他肯為樂團赴湯蹈火,會是有點浮誇。但2003年凶險沙士過後的某一天,他為樂團所做的,比徒手擋風車的唐吉訶德儍千倍。
那個下午,他在九龍灣公司收到樂團會址保安電話,立刻與三個團員飛奔而至。門打開,1,300呎的單位,有一半面積浸在糞海,近廁所的糞渠,還源源湧出赤色金黃。四個人呆了,一堆樂器危在旦夕,臭,已不再是問題。中樂「黎明」俯下身,解開鞋帶,讓無辜的,好好留在安全的地方。他自己,一步一步向前走,其餘三個人,侷促在10呎內,力勸他不要前行。
世界上,有一些地方,是我們永遠不肯靠近的。就在那刻,黎明已走到沒有人想去的一邊。倍大提琴那支鋼鐵腳架,苦苦撐着琴身,眉睫中掙扎着。古箏在腳架上,依然很想保持優雅。保險費不能把感情一筆勾銷,為了走過的音樂歲月,「黎明」腳掌踏進糞海,手拿着桶子,一次又一次接載渠口新湧出的金黃,一回一回傾倒馬桶裏,不讓情況惡化。他能做到的,就是與樂器共度難關。
漫長10分鐘,一點不動人,但第二任團長演繹了最有說服力的愛樂行動。

由「靈魂」帶領 奏動人樂章

有些事情,回憶比實際發生時候浪漫。黎明與30歲現任團長陳文穎,相隔兩代,一樣的營商男女,一樣熱愛中樂。現在樂團不用捱窮,文穎不用遮風擋雨。不再停留在春江花月夜,二胡也有狂想曲。吹奏中國笛子20年,陳文穎說西樂長笛經過科學精準程式製作,要把天然木製中國笛子吹響,吹得動人,吹得節奏跳動,除了苦練,她感覺一團靈魂指揮很重要。跟着黎明及鼓佬腳步前行,樂團已邀得上海音樂學院畢業的何文川為新指揮。
30多年來,何文川與愛樂民樂團大部份成員因音樂事務處有或深或淺的師徒關係。三年前退任音樂訓練主任,不會再帶領音統處香港青年中樂團海外演出。三年前南京最後一次演奏後的宴會,提到後續無期的音樂會,指揮雙眼通紅,台下一半團員,嗚咽如哀怨奏鳴。得人心的指揮爸爸,耳朵對每種樂器每粒音符,都聽得清清楚楚。紀律嚴格,凌厲眼神,不用嘴吧,就能訓示失準、失時、失禮的團員。
早年朱鎔基演奏京胡,他手上那個小樂器,或會引來好奇。江澤民拉二胡,大家又會評估他的造詣。香港新時代與中樂的撞擊比半世紀前有趣,愛樂民樂團也會邀請全中國最出色的二胡女樂手合奏,激出火花。中樂動人,在情感與意境,在歷史與眼前。水中講節奏、網球場上打拍子的運動型指揮,希望為如今60人的樂團注入新生命,「以後排練時間,玩手機的請出去,飲可樂的請出去,要吃飯的請出去」。
沒會址的貧乏局面過去,富庶年代裏的業餘樂團,要走高峯,需要新時代的堅持。黎明與鼓佬的故事,已成遠遠的影子。
記者:冼麗婷
攝影:李家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