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詒和傳誦一時的《最後的貴族》,最重要的貢獻之一:是從歷史的煙霧中,把康同璧羅儀鳳母女的精靈從新召喚到後現代中國的眼前,並冠以「最後的貴族」之雅號。
美國對康同璧的興趣亦差不多同時開始。康同璧曾是哥倫比亞大學女校BarnardCollege的第一位1907年屆亞洲學生,巴納德學院(現仍附屬哥大,但已是男女同校)在大學官方網站的「突出校友」NotableAlumnae頁內,以極大篇幅,圖文並茂地介紹康同璧,並把康有為寫於1902年的一首詩登出其英譯。原詩(節錄)如下:
美歐幾萬里,幼女能長征
豈不憐孤弱,其如哀眾生
……
女權新發軔,大事汝經營
康同璧被追認為中國婦運先驅,是回應了南海先生當年的預言。哥大/巴納德於2009年在北京主辦紀念康同璧的研討會。就連美京醞釀興建的國家婦女歷史博物館(著名女星梅麗史翠普捐了一百萬資助)也在該館的華裔婦女網頁上登出同璧照片兼簡介,以追認華裔婦女的「啟蒙」史。
康有為是解放中國婦女的開路先鋒──從他拒絕為長女康同薇纏足開始。日後他成立不纏足會,把天足運動推行全國。康氏顯然絕不低估女子的智商──譬如鼓勵長女同薇研習日文;而由她協助完成《日本變政考》。據說那是最鼓動光緒變法宏志的一本書,但輔助父業的大志似乎更策勵康的二女兒同璧。康氏出亡兩年之後,同璧雖然只是十八歲的「髫齡弱女」,但孤身出國尋父調護,令梁啟超都動容讚嘆。南海先生顯然亦被女兒的膽識震懾。上面引的一首「女權新發軔」詩,寫於1902年11月,同璧與父親在海外重逢一年之後。女兒於《年譜續篇》記述如下:父親「命同璧(從印度)歸國省親,並赴歐美演說國事,為提倡女權之先聲。」
三年之前,康氏赴加國成立保皇會之際,已領教過進入美境之難,但從天而降的康同璧給了他一個答案。當時的「排華法」令留美升學是少數合法入境的途徑之一。無疑同璧也是位適齡學生,為甚麼不送女兒到美國唸書?但雖云出國唸書,同璧其實肩負更大的使命──她將會代父在國際舞台,推動「保皇」大業。同薇、同璧同為中國婦運先驅。若同薇率先(於1898年)創辦中國第一份的婦女報刊《女學報》,同璧卻較同薇更早幹了另一件前無古人的創舉──她應該是現代中國直接組織婦女參政的第一人。
康同璧於1903年8月抵達美國的華盛頓州,很快就在當地成立了保皇會的第一個婦女分會。同年10月,她抵紐約,成立了另一個保皇婦女分會,吸引到紐約的報章報道。關於同璧曾在哈佛唸書之說,不完全確實,因為那仍是男女分校的年代。按記錄她曾於那年代相當於哈佛女校的Radcliffe學院唸了短時間的書。但她是在1907年才在哥大巴納德學院正式註冊成為「特別學生」。「特別」的一個原因是她經常伴隨康有為在歐美走動。學校檔案存着康有為給院長的信,說怕他的政治活動「影響了同璧的學業」,但父親懇請校方體諒她「經常缺課的原因」。
然而即使經常外遊,康同璧仍是個勤奮的學生,修了不少歷史、人類學、哲學等課程,並經常邀請同學到她的宿舍喝茶聊天。她甚至以英語在學生報上刊了一篇名為〈在印度森林中迷路〉(LostinanIndianForest)的文章。
我最近努力重找此文,但哥大與紐市的圖書館都缺了這期。然而我猜想該文應呼應着同璧與父親於1901年11月,在印度佛教聖地「祇園」(梵文JetavanaVihara)的遊歷經驗。《年譜續編》云:
訪伽耶靈塔及佛晏坐說法處,蔭佛之樹青綠猶新……是行也,夜半失蹤,迷途遇盜,又聞虎嘯聲,父女相依,悽惶萬狀,幸寺僧遣人護送,始遇救。
1909年春康同璧離開巴納德。她的照片登在年刊上,鄰接以英國詩人AlexanderPope的詩:
中國倒下時
她會為自己,當家作主!
為標題的一則故事。康同璧是如此獨特的一個學生、中國婦女領袖,當然引來紐約報刊的強烈好奇。《紐約時報》1908年10月18日的一個訪問稿的標題是〈中國女貴族在此〉(ChineseNoblewomanHere),但更多的報刊標題形容她為「中國公主」。雖然資料有誤,但可以顯示她當時的風度與氣派。眾多報道之中有一則最有趣:原來1908至09年間,巴納德近五百名的女生中,只有二十八人有勇氣公開支持當時被認為蠻激進的婦女投票運動,並在校內成立女權組織。康同璧是其中之一員,亦極可能也是唯一的亞洲/華人成員。我把她報上的講話──她將返回中國,推動女人的參政權──直接放進影片之中。
1908年是保皇會風雨飄搖的一年,光緒猝斃令該會宗旨幾乎失其所依。康同璧明顯受父親指示,向美國報章散發清帝疑遭袁世凱謀害的消息,並在華埠為光緒舉行悼亡會。
康同璧很早與梁啟超的學生羅昌結婚。羅日後成為多國的領事。她回國後,曾參與姐姐的《女學報》的編寫,繼續推行天足運動。據說她曾領導女權主義者向南京政府請願,要求憲法內確認男女平權。馬悅然五十年代在北京工作時,她是全國政協委員。根據「中央文史館」記錄,康同璧曾任中國婦女會及萬國婦女會正副會長。1958年6月劉少奇向「全國婦聯黨組」發表的講話內,談及「毛澤東(就消滅家庭的看法)提到康有為的《大同書》」。康同璧極可能在觀眾席上,甚或她是這全國婦聯的領導成員之一?
章詒和憶述亡父章伯鈞1957年被打為大右派,而康同璧59年主動結識章家。章先生曾詢問康同璧為何居留在大陸,她的回答是:「我要在這裏做些事,給先父修訂年譜,整理遺書、遺稿。」
康同璧最重要的編著工作見於《南海康先生年譜續編》,補充了康有為自己寫的《我史》(即《康南海自編年譜》)之後的,也就是戊戌之後康有為餘生的歷程。康同璧的續書在父親的百年冥誕──即是1958年,結識章家的前一年──完成。她是企圖為亡父立書作傳,維護他的功業,特別是「虛君共和」說及張勳復辟的「醜聞」。她附錄的《康南海先生墓碑文》中有「公以君主獨裁,既不適於今日。而法美之制,又未可驟致,故力主虛君共和」之語。
康同璧完成《年譜續編》之時,手掌重權的毛澤東卻生出雄心要成全康有為的《大同》遺志──真是令人搖首苦笑的歷史諷刺。
若有所謂一則康同璧的「神話」的誕生,章詒和應居功不少──特別是她描寫的同璧出國尋父的壯麗的一段,很為一些網民津津樂道:
1902年春,女扮男裝的(康同璧)一個人偷偷溜出(北)京城,沿絲綢古道……從居庸關開始,穿大同,經潼關,過蘭州,沿河西走廊入新疆;繼而,出喀什米爾,再折轉南下,直至印度。當時英國與印度的報紙,都報道了她這次長途跋涉的驚人之舉。
章女士說:「這像一部老舊的風光片」。我覺得這其實低估了改編拍攝的潛質──絕對可以成為彩色闊銀幕的3D史詩。因我對章女士這麼動人的文獻由衷敬佩,希望自己不致太殺風景,或被視為心存挑剔。我是說,只要一翻《年譜續編》就不難發現康同璧的自述:「(1901年)四月,先君經戊戌、庚子之難,積憂多病,同璧在香港,聞訊特來(馬來亞)檳(城)侍膳。同璧以髫齡弱女,遠涉重洋,天倫重聚,啼笑皆非,其感慨當如何耶?」
章女士的敍述大概亦被梁啟超的記載誤導。梁形容同璧「孑身獨行,省親於印度,以……妙齡弱質,凌數千里之莽濤瘴霧,亦可謂虎父無犬子也。」「印度」、「數千里之莽濤瘴霧」,更何況梁氏附錄了康同璧所曾寫下,巾幗不讓鬚眉的豪氣千雲的詩句:
舍衞山河歷劫塵,布金壞殿數三巡;
若論女士西遊者,我是支那第一人。
《西遊記》的印度之旅自然更令人聯想穿越新疆的絲路探險。其實活在1901年的一位妙齡弱質的中國女子,孑身從香港乘船到馬來亞已足稱是劃時代的壯舉。康同璧的旅程孕滿史詩感,還更因那是一個充滿象徵性的「報恩」故事──康同璧報的不只是生養之恩;她也是回報父親的還以天足,予我自由的「釋放」之恩。往印度朝聖是數月之後,康有為的病痊癒後的事。她那年年底,在印度寫下的「若論女士西遊者,我是支那第一人」詩句,預言了她將日後更大規模地西遊歐美的歷程。
若康有為及梁啟超被視為第一位試圖改變中國命運的現代男人,那康同璧的詩句,可以視之為第一位步入現代的中國女人的宣言。曾經有多少人,不論男女,能有瞻魄令毛澤東第一次見時,甚至向她/他複誦「我是支那第一人」之句?
章女士想像康同璧女扮男裝上路,隱約投射了一個「俠女」形象。康同璧的《續編》原文未曾筆錄這戲劇性的易裝小節。不過,窩登的論文曾提到康有為後來到康州探訪女兒的時候,視察的一站是一所製槍工廠。報上說,康二小姐突然興之所至,抓起了一枝步槍,指靶瞄射,幾乎百發百中,令全場矚目。也許這「有為康州訪女,同璧飛燕金槍」的一幕可以啟發將來的某部主流商業製作,把康同璧編排為一位如同玉嬌龍般,從少秘密練功的女俠;她因乃父患病荒逃,慈禧的刺客千里追蹤,於是孑身沿絲路尋親,從火焰山到雷音寺,與清廷殺手連場惡鬥……
重提這則康同璧的絲路傳說,並非揶揄章女士文章的一點偏差。我的想法是:康同璧的生命的確流露着偉麗的傳奇色彩。似乎章女士在回憶中探索,追思當年她父母蒙難之時,自己也是髫齡弱女之際,突然獲得「貴人」相扶的感激之情,被一些富於聯想性的細節引導,而編造了一個氣魄懾人的神話片段。這不僅是情有可原,甚至可以說不負康同璧生命的光輝。
以上說了這一大堆,可說是為我的《大同:康有為在瑞典》的構思的前奏。我之所以使用半劇場半記錄手法拍攝這「紀錄劇」的原因很簡單。第一,一部完全傳統的紀錄片實在難以拍攝,原因是那年代的視覺素材太少,除非全片都是人物、專家訪談。此外,又雖然我已幸運地找來了好一些中外名學者接受專訪,但當時已生井內無魚之嘆。多位華人的康有為專家(我不擬在此列出名字)都拒絕接受訪問。或應允之後,突然不再回覆,或用一些明顯是藉口的原因推搪。原因當然可能是不願意被一位不見經傳的獨立製作人浪費時間。然而過去的經驗告訴我,在這大眾傳媒時代,絕大部份人其實都很樂意出鏡談話。我遇上這許多困難,似乎顯示:康有為過世八十多年之後,大家仍有所忌諱。於這辛亥百年祭的年頭,談改良與革命之爭,討論百年中國的命運,或其中的革命傳統的功過──很容易被視為向官方歷史尋釁質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