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公館有六子一女,名字以雲字排行。洵美原名「雲龍」,與宣統皇帝同庚。他從小能說會道,滿肚子故事,朋友喜歡;獨處的時候,則沉浸在祖父的碑硯齋的書堆裏。幼年在家塾四書五經啟蒙。外祖父盛宣懷出的上聯,七歲的他就能對出下聯。十一歲讀《唐詩三百首》,就希望自己將來能做一本三百另一首的詩集。他一生中唯一感謝父親的是,送他進教會學校。十五歲上聖約翰大學附中,英文打了基礎,也開闊了眼界;然而中國古文的神趣還是更打動他。他暗中熱戀着表姐,「佩玉」這個名字是她的英文教師取的。老太爺給孫女取名都是看出生時節開甚麼花。她屬蛇,正是茶花盛開之際,於是取名「茶寶」,(江南口音二者相同)。府裏上上下下喊她「茶小姐」。雲龍像所有心裏有了愛的年輕人一樣愛好讀詩。
他更喜歡古詩,喜歡古人抒發情感的詩詞。古詩淳樸,幾個簡單的字,就讓你意會到很多,詩句讀完,意猶未了。一日他重讀《詩經》,讀到《鄭風.有女同車》一節,竟然看見他意中人的名字。那一句裏有「佩玉鏘鏘」四個字,讀着,就像是茶姐姐緩步移近,連她金鑲玉的手鐲和翡翠耳墜搖曳的細聲都在耳邊。他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了。忽然,另一句進入他的眼簾──「洵美且都」。這裏,「洵美」意思是「實在美」,「且都」是「而且漂亮」。啊!他拍案叫絕。多麼湊巧,似乎是天作之合!「洵美」對「佩玉」,太好了!他決定改名,以詩寄情。他把更名的想法先去講給茶姐姐聽。茶姐姐讀過《詩經》的,用不着解釋。雲龍從她含笑不語的表情裏明白,他倆的心正如同「洵美」與「佩玉」兩個詞一樣,是互相呼應的。於是他便向家人和親朋宣佈更名為「洵美」。「雲龍」只是作為學名和譜系中的名字。
二十年代的上海灘,是「冒險家的樂園」,各國洋人紛至沓來,尋找發財的機會。同時,西方的科學技術在中國人生活裏隨處得見。外祖父辦洋務,學西方的強國之策在年少的洵美的心裏是個朦朧的理想。他明確,學好外國語是當前的急需。那時候,出國留洋是有志青年的嚮往。貧寒學子考「庚款」出國;富家子弟憑家產留洋。他四舅恩頤和佩玉的哥哥毓[!945D]都去歐洲留學,姐姐畹香這時也到英國遊歷去了,令他非常羨慕。他嗣母深知洵美的志向,有意栽培,雲龍選定了英國。遵父命,跟當時許多留學生一樣,選讀政治經濟學。
到劍橋,考進了劍橋大學伊曼紐學院經濟系預科。他寄宿在A.C.Moule(慕爾)教授家裏。教授太太是個規矩很大,兇悍節儉的婦人。嬌生慣養,遍嘗上海美味的貴公子,難有一頓飽餐;不過精通六國文字,飽學且不吝教誨的慕爾先生填補了洵美求知的飢渴。師母嘮嘮叨叨,嚴格糾正他語言發音,訂正他語法的錯誤,倒是讓雲龍在短短的時間裏學到了一口純正的英國話。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到了外國,中國留學生交往密切。暑假裏他到巴黎,學美術的張道藩接待。他們結識了一批有趣的中國留學生:有打算回國當一等名畫家的徐悲鴻和他的太太蔣碧薇,有在歐洲十多年研究文學的謝壽康,有五四運動的熱烈分子羅家倫,還有畫家劉海粟、常玉,有後來成為著名雕塑家的江小鶼,還有詩人梁宗岱和經濟學博士郭有守等等。這些朋友大多數年齡比洵美大,洵美的隨和健談,睿智風趣和豪爽大度,無論長幼都願意和他親近。他和老謝、道藩及悲鴻夫婦最談得投機,結拜為兄弟。謝壽康年最長,為大哥。悲鴻為二哥,自然大家喊碧薇二嫂。道藩是老三,洵美最幼,排老四。回國後幾十年,他們一直如此相稱,情同手足。
洵美與佩玉天涯海角,只能靠鴻雁傳情。洵美時常把旅途上有風景的明信片和自己在國外生活及活動的照片寄回上海。有一次,悲鴻為他畫了張正面的頭像。他製成明信片,後面寫:「鬚髮已薙去,故畫中之娟娟已非目前姣姣矣,哈哈。不其猙獰可怕與」。並以小楷寫了「我底永久的愛──茶」落款是「你底永久的愛──美」,那是1925年7月27日。
洵美十分喜歡巴黎,他幾乎每天和常玉一起去畫苑練習人體寫生。雖然他並沒像常玉那樣成為畫家,可是學畫的經歷卻為他後來對西洋畫、國畫的高超鑑賞力打下了基礎;也是他日後熱衷辦畫報的動力。他待人寬厚,家裏滙來的錢多,平日花費也不大,不時幫助朋友,傳為佳話;以至駐法公使館介紹有困難的陌生留學生來向他借錢。他在石膏像舖買了許多歐洲名作家的半身像,還訂做了一個和原型同樣大小的彌羅經納像,預備送給國內隨便哪一個藝術學校。小心包裝,由法國一艘郵船帶回國。哪裏知道郵船在蘇伊士運河口着了火,從此「石沉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