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傳倫:這叫玩兒! - 張傳倫

張傳倫:這叫玩兒! - 張傳倫

柳八爺和王三爺不是不能見面,是不能在人多的地界兒見面,不能在南市「三不管」的茶館見面,更不能在茶館中說評書的和聽評書的沽上老少爺們都到齊的時候見面,沒別的,這兩位爺一準兒掐起來,話茬子比台上說評書的還出彩。

台上說書的先生號稱柳小麻子,不光得了柳氏真傳,更是明末說書大家柳麻子柳敬亭的嫡系後代。果真是嗎?柳八爺說是,還和小麻子續上了柳氏宗譜,八爺是柳敬亭的第十二代孫,小麻子是八爺的子姪輩,王三爺不敢說柳八爺的不是,卻一口咬定柳小麻子是冒牌貨,指着書場台子後面屏風上的兩行字:「六代風流歸抵掌,舌下濤飛山走」說:「別拿這個蒙人,三爺我嘛沒見過,嘛不懂,這不就是明末清初大文人曹貞吉曹大人想當年在京城聽了柳敬亭說書捧柳敬亭的詞嘛,這是捧老柳,跟你有嘛關係?你算得上『十八奎』的提拉孫兒就不錯了」!
王三爺這番話還真沒瞎白唬,清初,柳敬亭以七十九歲高齡,北上京城,趨走高門,觀光上國,也曾在北京開場授徒,這才有了北京說評書的這一吃開口飯的行當,王三爺說的「十八奎」正是柳敬亭北京徒子徒孫輩中「三辰」、「五亮」、「十八奎」的幾個支派之一。
柳敬亭的大名,至少民國年間的文人和常泡茶館書場的人,沒有不知道的,孔尚任的名作《桃花扇》開筆便從柳敬亭上場說書開始。柳敬亭在淮揚吳江一帶創立了新派評話,北京的評書也是他的傳授。柳八爺、柳小麻子以柳敬亭後代為榮,也就不難理解了。
柳八爺和王三爺常去的這間鴻運茶館,生意最紅火,那是多少沾了這二位爺的光,去聽書的人多半是愛看愛聽這兩人叫板戧火逗咳嗽,雖說是柳八爺每次都佔了上風,搶盡風頭,誰都明白王三爺可不是善茬,陰壞陰壞的,他嘴上、面子上不怕吃虧,因與老本無傷,柳八爺性情使然的行為作派,不熟悉的人一準兒認準這是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主,這話只說對了一半,他是死要面子不受罪。緣於八爺特有錢,抗得住,可勁由性的造,花錢找樂,他信奉的哲學,也是他的口頭禪:「不寃不樂」。

八爺玩鳥的名堂大了去了,一看鳥籠子,行家就服了,玩嘛鳥用嘛籠子,這不算講究,同類的鳥籠,八爺有好幾套,鳥食罐不是玉的也是御窯的官器。王三爺也愛玩,玩不過八爺,成色差多了,可這回不一樣了,不知三爺從哪淘換來了一個汝窯的鳥食罐,釉水肥厚瑩潤,質如瑪瑙,又漂亮又雅致,讓王三爺掙足了面子的是這東西讓八爺看上了,但凡八爺看上的東西,沒有弄不到手的。
友人好意告訴八爺說:「汝窯倒是汝窯沒錯,不夠代啊,跟大宋的鈞哥官定汝不搭界,也就夠乾隆仿」。八爺聽了覺着此乃廢話,就憑他能踅摸到宋朝的五大名器?開嘛玩笑!
八爺玩古董只要一眼看上了就是好東西,年代不年代的不太在乎,頗有些像:「小二姐玩泥鰍,愛上了就是一條龍」。再說汝窯的鳥食罐,宋代有沒有,誰知道?八爺買東西,更是從來不屑於巧取而是一味豪奪,當場就叫王三爺開價,王三爺好不容易逮着一次讓八爺上趕着求他的機會,能不狠巴巴地刁刁八爺嘛?
「嘛?你說嘛?賣給你?我不賣,我看着過癮,不賣不賣」,說着說着還拉長了音兒,「這叫玩兒」。提溜着鳥籠子走了。
八爺望着王三的背影,我呸!老媽上炕的玩意兒,跟我牛逼!鴻運茶館的老主顧們都知道這段,王三跟八爺牛逼不了,八爺家丫環的活兒都分工特細,陪房的丫環和伙房的丫環不能走錯門,各司其職講究極了。王三爺跟家裏的老媽子明鋪暗睡,早就不是嘛秘密了。

每回八爺聽書歇場時,高興不高興拿王三找樂總是找上這一段,八爺也給王三留面子,每回都從天津當時民國書法四大家華嚴孟趙說起:「是、是孟定生孟三爺,誰的字都能寫,寫誰像誰,就是亂不了真,差着一口氣。華璧臣華七爺不弄這個,自個兒的字都寫不過來,老媽上炕?華七爺更沒這個」。大家都知道八爺在影射,拿王三找樂。
「不待了!不待了!走!走!這是哪來的這麼大的賊性味,誰還不知道誰姓嘛!」王三抬屁股就走留下的這幾句話,在場聽書的人不全知道。王三到底讀過幾年私塾,有所暗指的是柳八爺先祖柳敬亭本姓曹,是揚州府泰縣屬鄉間的漁家子弟,年方十五時,因獷悍無賴而犯法當死,逃逸與一些無賴漢渡江亡命,因何改姓柳?據吳梅村所著《柳敬亭傳》,說他亡命過江時依息於一株大柳樹之下「攀條泫然」,頓生感慨,撫其樹顧同行數十人曰:「嘻,吾今氏柳矣。」

至於王三拿柳敬亭早年的這碼事兒,譏刺柳八爺,一點用沒有,八爺全不當回子事,眼面前最想要的是汝窯鳥食罐。又懶得再搭理他,於是託人去買,王三門兒清不上這個當。八爺越想要,人家越不賣,這不是成心的氣人嗎?八爺的火越拱越大,說嘛也得弄到手。
「東西不東西的有嘛了不起的,得找回這個面子。」
第二天,茶館人聲鼎沸時,柳八爺借過小柳的驚堂木,「叭」的一聲,勁有點兒大,桌上的茶壺蓋震了起來,差點沒摔在地上,眾人一激凌的關口,八爺向王三拱拱手說:
「三爺,你了,痛快點,鳥食罐,汝窯的,賣不賣吧?」
「不賣,我留着玩!」
「再加一倍的銀子行嘛?」
「不賣!不賣!我留着玩!給多少銀子也不賣,這叫玩兒!」
八爺加錢至倍蓰,王三還在那撥郎着腦袋不買。八爺大吼一聲:「一千塊大洋,你賣不賣?」
知嘵此事的人,明白一千塊錢乃倍蓰之銀五百塊的一倍,這麼一件東西多說了也就值個一百兩銀子,今個兒八爺是瘋了?傻了?這不寃大頭嗎?八爺聞聽大笑說:「不寃不樂,就一千塊了,三爺賣不賣吧?」
王三不賣的不字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卻口隨心出地迸出了兩兒字:「賣了!」
柳八爺憋了好幾天,等的就是這句話。
敢情王三爺壓根就不是不想賣,是錢少了不賣,不玩兒人不坑人不宰人不賣。
王三摘下鳥食罐遞給八爺,八爺兩指捏住了,舉得高高地說:「你了,不是不賣,留着玩兒嘛?看着啊!」
話音沒落地,手一鬆,汝窯鳥食罐摔得粉粉碎︰「嘛叫玩兒?這叫玩兒!」
柳八爺這口氣,這才算喘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