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中所收集的四篇文章,要說是書評不是很像,因為並沒有發表對書的特別見解和批評,更是從書談開去了。說談開又不是談得很開,只不過從這本書談到那本書,從那本書又談到第三本。這種徜徉多少能反映出我的生活狀態,那就是從書本到書本。是一個職業寫作者的困境,同時呢,也算得上福份。
文字在某種程度上掩護了我們的經驗,不使我們從生活中直接受傷,代價是我們只能獲取第二手的材料。但是在另一個方面,它們其實又具有一種內窺鏡樣的功能,它們總是引我們透過表面直至深處,那裏有着更為本質的存在,於是也就更為尖銳而無法和解。如此一來,我們又不得不回到具體性裏尋求安全,其時,被隔離了的生活就顯現出了優渥,它以現實的普遍價值接納了從文字中逃亡出來的人,使之避免墜落於虛無。讀書的人就是這麼一種兩棲動物,時而用肺呼吸,時而用鰓呼吸;時而在穩定的陸地,時而又到流動的水中。每一次互往且不是機械的重複,而是細微地改變着軌迹,好像無形中有一個氣旋,或者說是推進器,嵌着肉眼看不見的刻絲,所以就回不到原來的位置,進入不到原來的空間。文字的遮蔽一層一層疊加,生活也因此從第二手變成第三手、第四手;其間或有一種背反的原理,文字的內窺鏡功能一層一層進深,生活則從第二手還原為第一手,甚至負一、負二。實有與虛無的距離永遠不會改變,但卻是共存而且並進,形成相斥相吸的磁場。
像我們這樣存活在文字裏,都有着一種分裂的人格,我們不同程度地懼怕生活,惟恐避之不及;但卻另有一種勇敢,明知不可為而為,似乎有自虐的傾向,專找那些繞不出去的危難,和自己作對。山西女作家蔣韻在一篇名叫《盆地》的小說中,寫一個年輕的知識女性與她的工人師傅一段感情故事,那位沒怎麼讀過書但飽嘗人生體驗的男子,對他的女徒弟作出一個評價,他說,你們這些人吃不了苦,卻受得了罪!這句話真是太精闢了,它一語中的,給讀書人畫了像:即軟弱,又堅強;思想的巨人,行為的矮子!這種人格,特別不適宜生存在艱困動盪、「放不下一張書桌」的時日,這些「低能兒」倘要被逐出書房,逼進現實,身體受着考驗,精神則懸置起來,無所歸依,實在是淒慘的事。
有一日,一名快遞員送包裹來。外面下着雨,他一身的水,站在門口等我查收和簽字。他望着房間角落裏的我的書桌,因為陰霾的緣故,大白天也開了一盞枱燈,燈光洞開了一個小天地,他忽然說道:真好,真羡慕你,能夠學習!接過收據,他復又濕淋淋地離去了。由於他的話,再看自己的書桌,就看到了一個平安世道,不禁覺得幸福起來。而且,他方才用了一個「學習」的詞彙,不是「讀書」,也不是「寫作」,是「學習」。認真生活的勞動者,就有足夠豐富的經驗,能夠準確將事物的本質外相化,勿論這件事物的表面是如何靜止着,只在內部活動,他們依然一目了然。這裏就有些相反相成的意思,一方是將複雜的事情簡單化,一方則將簡單的事情複雜化;一方將無形化有形,一方將有形化無形。
在此,我又說開去了,事實上,在這本書裏,我並沒有涉及如何深奧的道理,一個小說寫作者,也不可能領略多少玄思的樂趣,我們終還是世俗中人,對生活的表象有執念。因此,我們所寄身的文字大約也是文字的表象,與生活的距離不那麼遠,之間的往互進出也是淺顯的,深入不到哲學裏去,多是始於常性,止於常理,只是文字將這常情變成了形而上。小說寫作者就是這麼一種半蠶半蛹的異類,蛻化到中途,退一步無果,進一步呢,變成蛾子,飛出去,沒了,也是無果。
寫作《天香》的將近兩年時間裏,一邊寫,一邊看書。寫長篇其實並不像外人以為的那般艱險和辛勞,需要的只是耐心,耐心之下則可勻速前進,成為生活的常態。相比寫短小篇幅的急促,反倒有更多的閑暇與閑心,閑讀一些書,不期然間得一些閑思。寫畢《天香》,放自己一年假,不沾小說,只寫閑章,就有了這幾篇。多年前,在香港,北島介紹認識林道群,他的書多由道群先生策劃編輯,不論內文還是外裝,都讓我喜歡和羡慕,還不止是這些,怎麼說呢?那日在餐桌上,聽他們倆談話,其中有一句是這樣,道群說,某一類寫作當適可而止,意思是再寫就稀薄了。一個編輯勸作者不是多寫,而是少寫,更像出於文友的摯心,就知道對文學持了謹嚴的態度。即刻在心裏想,甚麼時候也要在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出一本書,現在,這時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