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鏡花緣
黑妮打來電話。……是黃永玉的女兒黑妮。我只見過她一次,六年前在萬荷堂。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黃永玉,靜靜地聽他的肺腑之言:「有一天早上,我開出門來,見到台階上一隻蝴蝶,一隻被踩死的蝴蝶,心中一跳,……啊,這是邵洵美!」他於是畫了一隻踩碎了的蝴蝶,配上一首詩〈像文化那樣憂傷──獻給邵洵美先生〉收入他的詩集《一路唱回故鄉》。他說:「有意義的人不一定燦爛,但邵洵美的一生那麼燦爛,那麼美!他和別的文人不一樣。他不像別的文人只寫文章。邵先生不只寫文章,國家、事業、文化進步一直在他心上」。吸着煙斗,他沉思着:「人生就是如此!這幾十年被壓,現在,還是有價值的總是有價值」。一個月後他特地再畫一張同樣的畫贈我。大張的畫,踩碎的蝴蝶更美麗,其上多了三隻腳印。黃苗子說,是黃永玉自己穿了鞋子踩上去的。原詩書在上端:
「下雨的石板路上,
誰踩碎一隻蝴蝶?
再也撿拾不起的斑斕……
生命的殘渣緊咬我的心。
告訴我,
那狠心的腳走到哪裏了?
不敢想
另一隻在家等它的蝴蝶……」
黑妮電話裏說:「楊凡想來看你,他是導演,也是攝影家,從香港來。他讀了你媽媽的書。他是我爸爸的朋友」。……香港的導演,怎麼會讀到我媽媽的書?我不由得想起2005年,手持拙作《我的爸爸邵洵美》去拜訪我爸爸的老友黃苗子郁風夫婦。他們已經讀過前一年出版的我媽媽那本《盛佩玉的回憶:盛氏家族.邵洵美與我》。是黃永玉先看到,買了送給他們的。想來定是他向楊凡力薦的。
楊凡來了,見面就熟。斯文裏帶一種優雅,一種親和力。他看了我的書,認識了邵洵美。受到了感動,他一下子買了二十本,帶回香港送朋友。可惜是簡體字,人家不太看得懂。他看了我媽媽的書,對佩玉夫人十分敬佩。她的文字淺顯而含義深邃,平實的語句,泛現她對生活裏的人與事,是與非的評定。他告訴我,他出版了一本畫冊,引用了我媽媽書中「楔子」裏的語句。
翻開《鏡花緣》(香港蘇富比出版的「謫仙館」收藏),謫仙館主(即楊凡)的「後語」寫的是:
「邵洵美夫人盛佩玉在她的自傳這樣寫:『我記這些,絕不是留戀和誇耀富貴之家,為的是在我腦子還清醒時,分辨好壞』。
盛佩玉是盛宣懷最鍾愛的孫女,生活在一個真實的《紅樓夢》的世界。我也曾在盛家的蘇州留園拍攝《遊園驚夢》,懷念着一個大家族的盛與衰,思考着一種文化的起與落。崑曲、鴉片煙;迷人的頹廢、甜蜜的無奈。原先以為自己做了許多,看了邵洵美與盛佩玉的事迹,才知自己的表現不及他們萬一。
『經過了多少事!戰爭,動亂,心驚肉跳,不得安神。想起來總感到淒然,一生憂憂鬱鬱,匆匆忙忙地將過盡了。生在世界上做了些甚麼?沒有作為。不能原諒自己。』多大的度量,把一生的苦難化成幾句勉勵。
原諒我引用這麼多盛佩玉的文字,因為看了邵洵美與盛佩玉的事迹,才知道甚麼是得失與聚散,才知應怎樣妥當地處理這得失與聚散。在這裏,又不及他們萬一」。
媽媽的這幾句話,我曾反覆咀嚼。每次,都令我憶及往事,憶及媽媽凝視天空的呆滯目光。這是我自小看慣的,翻着她那隻金箱子,隨後的習慣動作。這是每當她遭遇難題時的表情。但這凝固的表情從來不會持久,有時只是一閃而過。她那始終美麗的眼睛又變成彎彎的月亮,白皙的面頰上兩粒酒靨重又顯露。媽媽的後半生劫難重重,她始終堅信「船到橋頭總會直」,毫不猶豫地用她那嬌小瘦弱的肩頭去擔當。
回頭看楊凡對我媽媽這幾句話的感言,寫得那麼謙遜。我與楊凡素昧平生,可是,一本《楊凡時間》翻閱之後,這位懷抱理想追逐完美的導演就演化成了和我爸爸時相往來的摯友。看得出楊凡為每一篇文章,每一本書,每一部電影的題目都會再三推敲,而後得意的向友人細述;邵洵美與他有同好,他把詩集命題為《花一般的罪惡》,把他與留法的「天狗會」一批朋友交往的回憶錄命題為《儒林新史》之類就是如此。楊凡為書的裝潢,演員的服飾動足腦筋,不惜賠本,不也似邵洵美辦出版的旨趣?楊凡愛朋友,朋友喜歡他。有他,就有熱鬧。這點,兩人也相像。我不禁想像,若是楊凡與我爸爸相識,二人相處,會是怎麼樣有趣的情景?二人合作,又會作出甚麼樣的一番有意味的事業來?楊凡謙遜,他這半生已經做了那麼多事情,收穫那麼多的成績。他是那麼努力,那麼富有精力。楊凡做事,不為他人的抑揚左右,堅持自己耽於至臻至美之道。
2.描金箱子
1927年陽曆元宵節,上海大光明電影院後面的卡爾登飯店在舉行一場新式婚禮,門前看熱鬧的熙熙攘攘。原來這對新人門第顯赫,新郎邵洵美的祖父邵友濂曾任滿清蘇淞太道兼江海關道,也就是相當於現在的上海市長,後來還當過湖南巡撫和台灣巡撫。他也曾先後隨吏部侍郎崇厚與戶部侍郎曾紀澤(曾國藩的長子)使俄,與俄方力爭,簽訂《中俄伊犁條約》,收回同治年間被俄強佔的我國領土伊犁。新娘的祖父盛宣懷,其實也是新郎的外祖父,他是郵傳部大臣,太子宮保。現如今,他被讚譽為李鴻章手下辦「洋務」的得力幹將。他在任期間所辦的十多種實業對中國現代化起關鍵的作用。
想當年他們兩家的宅子相鄰,位於靜安寺路,集居上海灘名門豪富的地段。那赫赫有名的兩親家沒能看到他們第三代成婚。佩玉出閣,主婚人是其四叔盛恩頤。祖父家業大,然而她的父親昌頤(盛宮保的長子),未屆盛年病逝,因而佩玉的妝奩僅只一萬兩銀子。生母殷夫人給她一隻鑲了玉的金如意和一串金剛鑽項鏈。外加一處房產和一筆現金讓佩玉訂做嫁衣,娘娘宗夫人幫助她操辦。佩玉早就作好準備,選購了各式各樣衣料花邊,她雖不曾學過美術,選擇的色彩悅目,圖樣雅致。她挑好各種花樣,命裁縫精繡細製,有四季花卉,有鳥雀鳳凰。有用五彩絲線繡的,也有金絲銀線繡的。十六隻描金箱子都是整張牛皮或羊皮做的,大紅漆底上用金描的花,裏面結結實實裝滿,從綾羅綢緞到絨棉皮裘,春夏秋冬,一應俱全;還特地訂製了一套繡金龍的床罩、台毯和椅套。繡被家雜滿載滿挑。雖然邵公館是洋房,有現代化衞生設備,但娘娘仍舊按老規矩要備上紅漆的大小木盆、馬桶、子孫桶之類。新房的家具陳設是女家陪的,倒是聽了留洋回來的新郎意見,兩人去外國人開的家具店挑選西式柚木家具。按傳統規矩,陪嫁的餐具要用紅頭繩一件件拴在圓枱面上,從女家扛到男家去。餐具是金的叫金枱面,銀的叫銀枱面。佩玉這副金枱面是從她已故的三叔家借來的。出嫁買副金枱面不過幾百,哥哥不買。宗夫人為撐面子,向「老三房」借。新婚三朝過後,悉數歸還。陪嫁是在前一天送的。兩家住得太近,為了做場面,送嫁妝的隊伍特地繞過幾條馬路,再轉回斜橋邵公館。
那一天,婚禮的證婚人是震旦大學校長馬相伯。西式婚禮上諸親好友裏文壇畫苑的貴賓不少。(郁達夫的日記裏也有記載)。新人回到家裏,馬上換裝,新郎長袍馬褂,新娘鳳冠霞帔,順從老祖母的意思,重又做一番老式的婚禮儀式。新娘子要叩見長輩,向男方親眷一一「見禮」。其實佩玉和洵美是中表姻親,邵家親眷都認識,只是嫁過來了得改口,跟着洵美稱呼,自己的姑媽要稱呼姨媽,自己的叔叔要稱呼舅舅。一不小心錯了,引得滿堂大笑,羞得新娘不敢抬頭。
俗話說:「描金箱子白銅鎖,外頭好看裏廂空」。佩玉這二十四隻描金箱子和她裝首飾的金箱子倒是裝得實實足足的,但怎麼經得起洵美大手筆辦出版,怎麼經得起戰火的蹂躪,命運的糟踐?佩玉只能一次次仰望天際空嘆惜。
時光轉到六十年代,我和照濱結合,隨帶的物品裏有媽媽剩下的一隻描金箱子,裏面裝着我的衣被雜物,也還有媽媽幾件嫁衣和幾樣錦緞製成的繡品,這兩套花式雅致顏色柔嫩的細緞衣裙,媽媽一直不忍割捨,我視為珍貴的藝術品珍藏。動亂的年代裏,夏家遭受的打擊之巨,幾十年遺患無窮。所幸生下個小子,愛唱愛笑,人見人愛。在這個揪心事不斷的家庭裏,孩子的笑聲遮蓋了大人的心事。孩子出生時,他爸爸正在南京大學「隔離審查」,剋扣工資,生活拮据。幸虧紅衞兵來抄家,描金箱子裏的繡花衣衫沒有沒收;無錢買布,翻出外婆的嫁衣,上衣改做和尚領的棉襖,裙子裁成開襠褲。白白胖胖的小娃娃穿着透出秀美,看了人人羨。可是「陳絲如爛草」,沒等換季就不成樣了。這樣處置媽媽的心愛之物,我內心歉疚不已。
居然同樣的衣裙再現於楊凡的收藏裏!那本題為《遊園驚夢》戲服及二十世紀初服飾展覽及拍賣會的本子裏,我看到他的收藏裏有媽媽的嫁衣式樣:倒大的袖子,弧形的下擺。再看《遊園驚夢》的戲服裏也有,那衣料,那色彩,那花樣,那繡工,那形形色色的滾條花邊……楊凡和我媽媽有一樣的審美,一樣的苛求精工細作。他無視《遊園驚夢》會因了他堅持150套高成本的戲服而虧損。就像當年我爸爸辦出版,做生意像做詩,目的在抒情。他為出版事業衣帶漸寬終不悔。楊凡編劇,導演,是在把他心裏的幻夢展示給觀眾,是在把自己對藝術對唯美的追求付諸實踐。通過一場場一幕幕,在觀眾的心坎裏栽種美的種子,也享受着自己精心創作的美的果實。
3.貴族區
邵洵美1932年用「唐堯」筆名寫了篇長篇小說《貴族區》連載在上海的《時代畫報》。這是講一個有錢人家為小妹的婚事舉行家庭會議。只寫了個序幕,穿插了當年富貴人家不肖子弟糜爛生活方式的描畫。作者筆觸細膩,一情一節講述得如同身在其境。大戶人家老爺太太甚至少爺小姐白天睡大覺,掌燈才梳妝,妻妾成群,爭風吃醋,是慣常的風氣;家庭聚賭,大手筆的輸贏;鴉片鋪橫陳,吞雲吐霧,是那個時代有錢人家款待親友賓客的必要點綴。冠冕堂皇的禮儀教養背後,面和心不和,勾心鬥角。事實上,那也正是作者自己大家庭裏的日常生活寫照。即連小說開場鋪墊的「貴族區」的形成,也正是他自己祖傳的宅第所在:「四十年前,這裏不過是一脈平坦的田野。……一位外國領事把館址設在這裏。道台衙門也就近建造洋房,又有兩位名宦更在左右置起住宅來,接着有錢的,有勢的,都以居留在這裏作為一種榮譽。三十多年來,市政一天天改良,最富麗的住宅,幾乎都聚集在此。這就是『貴族區』的來歷」。
1916年與1927年盛宣懷夫婦相繼病故,上海報章上大肆渲染的新聞,就襯映出那「貴族區」可羨的氣派和令人側目的醜聞。盛宮保的棺材要漆一百次,出了錢去巡捕房捐照會,允許靈柩在家裏停放一年。「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那傳聞有價值兩千多萬兩銀子的遺產和大家庭裏的兩百七十個僕婢,他再也無法享用了。一年後出殯,規模空前,轟動上海灘。據說花費三十萬之巨,抬棺「百人」,是慈禧太后送葬的班子。送葬隊伍親友同僚之外,官府、租界當局、生前經辦的廠礦、企業、鐵路、銀行、學校,紅十字會以及私人所辦善事義舉的廟宇、孤兒院、圖書館等,乃至和尚道士、貧民乞丐都來送行。隊列之長前所未有,前面的已經到招商碼頭上船,後面的還未踏出府門。沿街各界路祭,看熱鬧的人山人海,沿馬路商店歇業,在人行道上搭看台擺凳子收費,外地人也聞風而來,人潮如湧。英美租界巡捕房專門派巡捕維持交通秩序,出動警車、救護車。「盛杏蓀大出喪」舉城爭睹的場面,幾十年後上海人還在議論。
盛宣懷生前留下的有關工作與生活的文字記錄近十六萬件,一億多字,由上海圖書館成立的「盛宣懷檔案組」,組織九人,整理研究了十年,編成400多冊《盛宣懷檔》,起了「補史之缺,正史之訛」的作用。
老太爺故世時遺囑規定:家產一半留給義莊。九年後莊太夫人離世,幾位少爺要二次分家產。以前分到的家產這時業已揮霍殆盡,一個個想到要分「義莊」。這時「女權」抬頭,幾位小姐請了女律師,要求男女平權,女兒和兒子一樣平分遺產。洵美的生母是四小姐,該有一份,但宣判前忽然得病去世。佩玉的大哥是長子長孫,遺產分得的跟他叔叔一樣多,得到幾百萬兩銀子。佩玉的姐姐們想跟哥哥打官司,分得點,唆使佩玉出頭。佩玉認為,不能為了金錢不顧手足之情,而且上法庭,律師得利。她放棄了訴訟權。
在這個清末民初的達官後人之家,自幼佩玉的眼睛裏看到大家庭裏形形色色的人物,各式各種的事情。她看到家眷裏光彩揚名的作為,也看到見不得人的惡行;她看到新鮮事物的有趣,也看到傳統陋習的危害。這個只受過家塾教育的千金小姐卻有明辨是非的教養。對於邵盛兩家紈絝子弟敗家的終極問題所在,這個生在豪門深閨的千金早就看得清清楚楚。因而在同意表弟求婚之際,嚴肅地提出條件,約法三章:不可另有女人,不可吸食大煙,不可賭錢。
洵美的嗣父邵頤是個三品官,嗣母李氏的父親乃北洋大臣中堂大人李鴻章的四弟。李昭慶英年早逝,他的子女,中堂大人視為己出。李氏不幸亡故,留有一女。邵頤也不壽。邵友濂念其繼室史氏守節無後,留下遺言:命次子邵恒日後成家,生下第一個兒子必須嗣給史氏,以續兄長的煙火。因此盛家分遺產洵美是局外人。不過洵美對遺產持有自己的觀點:「不想和其他富家子弟那樣,只知將莫名其妙由祖宗傳下來的錢一個個用光,而不想去運用天賜給自己用以求生的手腳」。他認為:「不論小錢大錢,若非自己賺來的,你決不能據為己有」。
成家之後,他仍住在老宅,沒有分家。揮霍成性的長輩卻要這個念人情重孝悌,毫無生活經驗的讀書人來「管家」。邵府原來祖業豐厚:銀樓、典當行,房地產、田地……然而這時家道開始中落,緣於邵恒終日遊蕩豪賭成習,久賭必輸,他是上海灘有名的紳士派頭的賭徒,輸得再多也面不改色。夫人盛四小姐心地善良,卻馭夫無術,規勸無效,竟然夫唱婦隨,也染上阿芙蓉癖,日夜不分,借裊裊醇香慰藉自己。她也跟着打麻將,挖花,搖寶,賭輸了拿不出現鈔,從香煙罐裏倒出金剛鑽當籌碼。一次盛老太太壽慶,她拿不出像樣的首飾,硬着頭皮在賓客登門之前回娘家去借首飾。照理,洵美是長房長子,有權和生父平起平坐。但是他為人忠厚,始終尊重父親。即使父親紳士般的豪賭,偷了地契還債,累他拿出錢來向債主贖回地契;即使父親開空頭支票害他丟人現眼,要他付現了事;即使因父親隱瞞家產管理失着,導致楊慶和銀樓倒閉;即使八一三日軍從上海東北角登陸,他的家和工廠處於危急之中,必須馬上逃離,因短缺現洋去典當行取款,然而父親現身,他還是先解父親之憂;自己來不及逃難,幾乎成為無產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