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談概》上記載了這麼一則故事:明代著名的學者丘瓊一日過某寺,見四面牆上竟然畫著《西廂記》故事。丘瓊大惑不解,問起僧人:「佛門之中哪得有此典故?」僧人答道:「老衲是從這裡頭參悟佛理。」丘瓊依舊不解,再問:「是從何處可得參悟呢?」僧人道:「是從『怎當他臨去秋波那一轉』的一句參悟的。」《古今談概》把這則小掌故列入〈佻達〉之類,可見對那僧人是不怎麼以為然的。
多年前偶讀《高僧傳》,猶記得某位高僧尚未出家時遊花街,聽見一個妓女向一位街頭的郎客說了句「你若無情我便休」,那位郎客作何感想已難考證,說出這七字訣的妓女大約也不是祇有一個訴情的對象,然而言者容或無心,旁聽者確乎有意,這後來的高僧當下開悟,遂剃髮出家,永絕塵緣了。
以「你若無情我便休」比之於「怎當他臨去秋波那一轉」,孰為可悟者?這實在難說得很。也許丘瓊碰上的那位寺僧並非佻達之輩,而是更能夠從俗情的細膩之處觀見動靜精神,這不是淺妄如我者所能斷言。淺妄如我者祇能就俗世的邏輯來推斷:究竟是先有甚麼?後有甚麼?
《高僧傳》的故事比較單純,一個在家人,偶然間聽見妓女攬客的話語,悟出了情慾的執障,因而遁入空門;前事後事、歷歷分明。
《古今談概》裡的僧人顯然是先出了家,才蓋了廟,廟裡也才有了以《西廂記》故事為藍本的壁繪。這樣想來,就出現了一個縫隙:《西廂記》壁繪是為什麼會出現在廟裡的?是為了讓這僧人開悟嗎?不對,如果不事先熟觀《西廂記》,那僧人又是怎麼能知道有「怎當他臨去秋波那一轉」的一句,好讓他日日面壁而參悟呢?
就算廟不是那僧人蓋的,壁繪也不是那僧人鳩工圖畫的,人家丘瓊原來的問題其實很簡單:「廟裡怎麼會出現一部以豔情故事為主題的壁繪?」而不是「和尚您是怎麼靠這壁繪參悟的?」僧人巧妙地轉移了詰問者的焦點,看樣子丘瓊不是第一位提出這個問題的在家人。可是在家人不好意思對出家人追根究柢,問題還留在那壁繪上呢。祇是真正的答案不好說──起碼不好讓僧人自己承認:那壁繪是為了吸引遊人香客之駐足注目而畫的。這等事,不說媚俗,且曰隨喜。
這讓我想起了多年前佛家某大師發起的「媒體環保」運動。大師舉了一個例子,認為媒體每天報道「某立法委員」和「某(曾經相當知名的)影視紅星」之間私穢,使得新聞「好像連續劇一樣」。關於「媒體環保」這塊招牌,我沒有甚麼廢話,但是,由佛教界大師出面來稿,就不免令我想起楊誠齋的詩句:「袈裟未著嫌多事,著了袈裟事更多。」淺妄如我者總不免想著:若說媒體總因其受眾之品味而益趨庸劣淺薄,星雲大師該不會身在那樣的受眾之列罷?如果某大師不在其列,焉知連續劇為何物?復焉知某委員和某明星之間的事竟然像連續劇?果若有信眾日日向大師耳邊嚼舌根,說:「某委員和某明星的事昨天在媒體上發展得如何如何,今天又在媒體上發展得如何如何,大師您看像不像連續劇啊?」這,不也是很奇怪的一種信眾嗎?
廣陵有知名僧人大汕者,日日伺候督撫將軍監司之門,某日遇見前來遊山的退休知府、詩人名士吳綺(園次),向吳大吐苦水:「唉!老衲每日應酬雜遝,真是不堪其苦啊!」吳園次笑著對大汕說:「您既然覺著苦,何不出家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