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4月,櫻花垂柳。香港國寶級漢學大師饒宗頤97歲重遊故地。
這一次,他依然自在地走着。跟在後頭的,是徐立之、沈祖堯、李焯芬,女兒饒清芬、女婿鄧偉雄,還有拜學32年的入室弟子鄭煒明等,合共約80位喜愛學術及藝術人物。記者千里步走,美秀(Miho)美術館山中見饒公,相閣寺內聽饒公,京都大學親看饒公即興揮毫,重重驚喜。老人家,此生學藝相攜,總在人叢中笑。
4月6日,美秀美術館。
京都滋賀縣甲賀市信樂町田代桃谷山上,貝聿銘除了設計美秀美術館,還在不遠處,設計了不對外開放的會堂(MeishusamaHall)及60米高的天使喜悅鐘樓。10時以前,記者剛到美術館,一輛大巴士正駛往鐘樓。遠遠玻璃車窗內,霎見徐立之拿着長鏡。設法找到他們之時,恍然置身人間天堂。信奉神道的神慈秀明會為饒公同行者破例額外放樂,鐘樓50個小銅鈴啟動,櫻花之歌等和諧喜悅樂音,山中迴盪。一陣寒風一陣雨,又一山人、程介明及徐詠璇等人走過。原來饒公不來,神仙還未到,只有輕細冰雹撒下。趕忙折返美術館,太陽初現,包着冷帽絨外褸的國學大師也到了。
不挑吃的饒公,暖暖紅米飯及簡單菜餚前,友善回答記者提問。「我好開心,這麼多朋友陪我到這裏來。」饒宗頤1917年潮州出生,實際年齡95歲,按中國傳統,90以後添壽兩歲,他現在提字都寫自己97歲了。饒公雙腳力不如前,這次京都旅,香港大學饒宗頤學術館之友創會會長孫少文如領航員,全程負責替饒公推輪椅。
畫展留字:於心有愧
學術館館長李焯芬說,饒老每天還看書寫書法,不時替人畫畫,又練習神仙起居法。他還管學術之事,一年最少為展覽出門兩趟,近年到過澳洲塔斯曼尼亞,北京、敦煌全都不是問題。「我從飛機下來,由關西坐車,以為到了京都,怎知還在路上。」京都安頓兩晚後,坐一小時車,松林幽徑,饒公第一次到Miho,「這個地方,不是凡間啊。」天氣冷得不尋常,凡人總是迷戀櫻花,「櫻花,看過了。」如蓮華在水,一生櫻花遍開95次了,一切在心中。
博通古今中外文化源頭,饒公參觀埃及展館部份時,講解員導賞,都在他五指山,但他還是乖乖靜靜聽着。當走到一具埃及人像前,研究古文字學的饒公,忍不住開聲:「這是楔形文字。」女兒饒清芬哄父親保持安靜。
4月7日,相國寺。
敦煌不少寶藏文化,早被外國強搶,據說以英國人最多,法國人最精,俄國人最取雜,日本人最秘。受銀閣寺邀請,饒公繪畫的30幅敦煌畫及禪畫,在相國寺承天閣美術館展出。展場上,記者跟饒公繞了一圈。他在最喜愛的《敦煌荷樣繪卷》前跟記者說,「金色的花,銀色的荷葉,不容易畫。」敢負擔,肯負荷,是他一生追求學術與藝術態度的寫照。展覽當天早上,他特別在酒店找筆墨寫了「法相莊嚴」四字作主題。「寫多久?」記者問。「10分鐘。只要有紙有筆,我現在也可以寫啊。」在旁的沈祖堯,立刻請饒公在場刊簽名,饒公笑着點頭,旁人張羅一支筆,饒公很快寫了幾個字,沈祖堯接過一看,哈一聲笑了出來。饒公不簽名,卻寫着:「於心有愧。」老人家感激眾人老遠來他的畫展,還說於心有愧。
饒老書畫快而精準,畫桃紅的《洞中達摩》不過半小時,寫佛祖和心經工筆最難,兩小時對他已經很長了。那幅《布袋和尚》,曾於北京故宮展出,他問記者:「你能把畫中詩句念出來嗎?」記者慚愧笑着說不,「我念給你聽:『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潔,無物堪比倫,教我如何說。』」饒公以往教學,最喜歡向學生提問,旨在討論,「我心如月,如何講得出來呢?古代的白話,佛教的白話,比現代的白話要好啊。」
如何說,講意境。一詩如畫,一字勾月。饒公女婿、學術館藝術統籌主任鄧偉雄,約六年前替饒公編書,有一次,他問岳父,「到底甚麼叫禪畫?」饒公沒有回答,立刻拿了紙筆墨,一小時後,水墨《清涼境界》在他面前出現,清凉透心,還有一種喜悅。鄧偉雄說:「每一個人,只要有自己真心的看法,就是最好的答案。」
4月8日,京都大學。
學術館同意,記者得隨饒公同赴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聚舊。研究所建於1930年,屬西班牙式的建築風格。裏面比港大本部大樓更有氣氛,但說歷史,大樓是以八國聯軍庚子賠款建成。
在於饒宗頤,學術與藝術,絕對可以超越政治。日本人治學,早與歐美世界接軌,第一個影響饒公最深的,也是日本人。學術館學術部主任鄭煒明說,1964年至八十年代,多次到日本研究及講學的饒公,很欣賞民國初年京都大學漢學家內藤湖南,此人實則也替日本政府搜集中國情報。後來與饒公有學術交往的吉川幸次郎及清水茂,也是來自京都大學的漢學家。
即席揮毫 全場肅靜
這天帶着一行人到京都大學的杜坂先生,是清水的徒孫,從未見過饒公。已經是所長的韓國人金文京,當年是助教,是饒公的繙譯,把他不少文章譯成日文。同輩漢學家大多仙遊,饒公與這些學生輩故地重聚,依然感到十分興奮,「我高興極了」。老人家不時主動熱烈鼓掌,跟日本教授們握手,用力得下巴都皺起來。誰都沒想過,他還會主動提出要給研究所提字。金文京聽得眼睛瞪大,臉微紅,中國西泠印社第七任社長、大書法家突然要提字,偏研究所周日放假,沒紙沒筆沒墨。「去買罷。」記者忍不住提議。結果,年資較淺的杜坂先生當了一次跑腿去了。
約10分鐘,隨和教授拿着一個小學生用的膠墨壺,一支大字毛筆趕回來。大師舞墨寫詩,全場肅靜。女兒饒清芬氣定神閒,開筆注墨,把打印白紙放好在爸爸的右手旁,一張寫了,再放一張,旁邊李焯芬及鄭煒明,協助拉紙。
饒公的手,記者早就握過了,剛勁在內。習慣養生的老手,提筆用墨,專注凝神。一張紙兩行六個字,數十秒就寫好,有時清芬還未放好,老爸筆墨已到,滴下幾點碎墨,從容如故。十張紙,一度氣,一氣呵成,旁人親身體會了。父女默契,躍然紙上的,是李白詩《聽蜀僧濬彈琴》:「蜀僧抱綠綺,西下峨眉峰。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客心洗流水,餘響入霜鐘,不覺碧山暮,秋雲暗幾重。」僧人抱綠綺名琴奏一曲送李白,如松濤清音,餘音嫋嫋。老人家得見故舊,也有行雲流水一樣的快樂心境。
饒公造學問,甘於孤獨。記者在杜坂先生帶領下,與鄭煒明夫婦同訪三緣寺,那是饒公1980年居住過四個多月的地方,位於北面郊區。當年招待饒公的主持勝田良昭仍在,「日本人按尊卑輪流沐浴,饒先生在這裏很受我們尊敬,每天都讓他第一個享用浴池」。80歲主持仍記得中國漢學學者一雙暖和的眼睛。寺內,還留着饒公回港後寄來的一幅古詩書法。
人有三緣:親緣、近緣及增長緣。三緣結聚,很不容易。饒公是這裏居住過的唯一中國人。個多小時閒聚後,能結婚生子的淨土宗主持派妻子送客。拾級走到大門前,她指着饒公住過的房間,又帶來一陣驚喜。這一次,是有緣而來了。
4月9日,關西機場。
登機手續櫃位前,記者再打擾饒公。「世界這麼大,還要去那裏?」他仍然樂於回答:「甚麼地方也想去,耶魯、德國都想去。」他正在計劃明年德國及法國行程。「要走到甚麼時候呢?」「走到我健康允許的時候。」
他說,這次日本的路太遠了,至於櫻花,天氣無常,「太冷,好多還未開。」饒公鄭重再跟記者與攝影記者握手。盛櫻暖意,走的時候,悄悄來了。
記者:冼麗婷 攝影:李家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