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培凱:三坊七巷小黃樓 - 鄭培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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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聽說福州有三坊七巷,是十來年前。那時我正研究明清園林,也對江南古鎮及各地古民居坊巷面臨的拆遷問題十分關心。有朋友告訴我,福州城中過去精英聚居的地段,那些深宅大院與亭台樓閣,經歷了無產階級專政與文革的摧殘,凋零的凋零,頹圮的頹圮,廢置的廢置,早已不復當年輝煌的歲月。更慘的遭遇,是文革後期無產階級的湧入,你佔領一片前廳,我控制半區後院,他就在花園一角搭起鐵皮房屋。為免侵犯他人領地,便劃地為界,砌磚圍牆,把原來精心構築的園林宅院,五馬分屍似地,切割成小塊小塊的革命成果,建設了浩劫之後具有中國革命特色的貧民窟。改革開放的新機遇,促成舊城改造與房地產開發的結盟,就聽到風聲,說要拆除三坊七巷,建起媲美香港的高樓大廈。

拆除明清古建築,瞎蓋一批鋼筋混凝土,以現代化為口實,完全不顧及歷史文化傳承,抹殺傳統建築的人文情懷,是我堅決反對的。因此,雖然還沒搞清楚,三坊七巷是哪三坊哪七巷,已經跟隨內地關心古建築民居的朋友,大聲疾呼,像喊口號一樣,到處呼籲:搶救三坊七巷!捍衞福州文化傳統!保護民族文化遺產!中華民族已經到了最危險的時刻,每一個人都應該發出最後的吼聲,關心民族文化的存亡。
因為關心三坊七巷,也就去找了資料,弄清楚是哪三坊,是哪七巷。原來這塊地段在福州鼓樓老區,地處烏山與西湖之間,唐宋元明清都屬於高級住宅區,是世家顯貴聚居之處。三坊是衣錦坊、文儒坊、光祿坊,光聽聽這些名稱,就可以知道,住的是些達官貴人,大多數是科舉揚名、飛黃騰達、衣錦榮歸之後,回到家鄉大興土木,建起的深宅大院。七巷是楊橋巷、郎官巷、塔巷、黃巷、安民巷、宮巷、吉庇巷,聽來似乎並不顯赫,卻出了許多名人,如陳夢雷(楊橋巷)、李馥(黃巷)、陳壽祺(黃巷)、梁章鉅(黃巷)、郭柏蔭(黃巷)、沈葆楨(宮巷)、林則徐的兒子林聰彝(宮巷)、嚴復(郎官巷)、薩鎮冰(黃巷)、林長民、林徽因父女(塔巷)、林覺民(楊橋巷)、鄧拓(宮巷)等等。

讓我覺得特別有趣的是黃巷。短短的一條巷弄,出過這麼多人物,而且一家接着一家,爭奇鬥豔似地,你家出個舉人,我家就趕緊出個進士,他家就出翰林。或許是世代簪纓,家庭教育有方,人才就可以輩出,造成整個社區的蓬勃發展,從明清一直輝煌到民國期間。所以,到福州,就先到黃巷去參訪。
黃巷最精彩的院落是小黃樓,庭院深深不說,曲折婉轉之中,還包藏了兩座小巧玲瓏的花園,讓人在讚歎廳堂宏偉壯觀之餘,有突然驚豔之感。現在修復的小黃樓,其實合併了原來的兩家宅院,一是梁章鉅(1775-1849)在道光年間回福州養病,修葺舊居而成的黃樓,二是陳壽祺(1771-1834)所建的寓所與小嫏嬛館藏書樓。兩處院落經過文物保護單位整修之後,合併起來,有着極為精彩的幽靜園林,隱蔽在牆垣之後。穿過重重廳堂,彎過曲折的小徑與角門,天光雲影映照着古木清潭,以小見大,像山水畫的深遠幽邃,可以思念宇宙之無窮。我不禁感歎,古代福州造園工匠疊山理水的設計巧妙,其纖微細膩的審美構思,比之蘇州園林,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過去所熟悉的梁章鉅,是書本文獻裏的學者。讀過他寫的幾種筆記,如《歸田瑣記》、《浪跡叢談》、《浪跡二談》、《浪跡三談》、《楹聯叢話》之類,對他個人沒有感性的認識。看到他經營的屋宇房舍,走過一間間廳堂內室,再佇立在他休憩的「知魚樂處」小園,好像逐漸認識了這個人追尋的情趣,也似乎能夠體會他寫的〈歸田〉一詩:「人間清福是歸田,消受還宜靜者便。最可發人清醒處,水精域與蔚藍天。」
陳壽祺在梁章鉅修葺了黃樓,並賦詩言志之後,和了一首〈黃樓詩和茞林方伯〉:「黃巷門庭憶德溫,黃樓新構面梅軒。但教地踵蘭成宅,何事名爭謝傅墩?白社人開九老會,綠楊春接兩家園。買鄰百萬因公重,付與雲仍細討論。」自注:「余宅與藩伯隔垣,前後亦有兩小樓,然不如公文采風流遠甚,愧無以張之也。」一方面是說自己有幸住在梁家隔壁,可以藉此得到德性的輻照,另方面則讚譽鄰居的文采風流,有園林院落如此,後輩可以傳為佳話。陳壽祺還有詩,寫自己藏書十餘萬卷的藏書樓,〈小嫏嬛館〉:「不讀楞嚴禮玉宸,縹緗充棟可安身。買來萬卷皆清俸,不許兒孫更借人。」建了屋宇藏書,書香滿室,花的都是辛辛苦苦的俸金,乾乾淨淨,還警告兒孫,不准借書給外人。不過,這都是往事了。不管是梁章鉅的廳堂園林,還是陳壽祺的縹緗十萬,早已隨着時代的變動,成了過眼雲煙。好在文保工作搶救了一些殘迹,讓我們還能依稀揣摩過去的文采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