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見過一個男人與鋼琴做愛沒有,我見過。美國鋼琴家KeithJarrett演奏時,就像和鋼琴忘掉天地的翻雲覆雨,彷彿要將全身每個細胞都傾注入鋼琴體內一樣,任山無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的痴、狂。他專注、他低迴、他亢奮,用琴音深深裹擁着自己和對方,宣告進入與世隔絕,那刻純粹屬於他和鋼琴,時耳鬢廝磨,時一抱入懷,情到激時半站着的彈到呼吸慢慢急速,邊低迴邊呻吟,時顫抖,時悸動,時抽搐,時面容扭曲,溫柔的陣陣興奮纏綿悱惻,一曲奏畢如夢初醒。來回地獄又折返人間,又一程。好幾年前60歲了在TokyoSolo的表演,還是老樣子,音符如肌膚,他愛撫又苦戀着每一寸,可能是爵士加上古典樂造詣俱佳,他的優美永遠帶着其他人沒有的、那種敢於在驚濤裂岸中旁若無人地擁吻的致命。
莫名地,在文化中心看着Marc-AndreHamelin的鋼琴獨奏,竟想起Jarrett。明明漢穆林華麗那麼多、炫目那麼多。這位飲譽國際的法裔加拿大鋼琴作曲家,以勇於探求、挑戰及駕馭新奇艱難曲目見稱,當人人都樂此不疲例牌演奏永遠有市人盡熱捧的貝多芬、巴哈、蕭邦、莫札特時,他在精通傳世名曲之餘,卻以開發罕見新曲為己任,Alkan、Medtner及Sorabji等祇在學術圈才知曉的作品和作家,都有賴他如打開封塵散失的異國精雕木盒般,為世界發現從未見過的瑰麗寶石。最為人驚嘆的必然是Godowsky的《StudiesonChopin'sEtudes》,把原已很不容易的蕭邦練習曲改成更難的曲子,如把左手的旋律給右手彈,右手旋律交給左手,或再創作成祇用左手便能完成的練習曲演奏等,神乎其技!知名樂評人Schoenberg認為那可能是「鋼琴史上最難的作品……這套充滿想像力的練習曲,將鋼琴演奏技巧提昇到連李斯特都難以想像的高度」,就像周伯通把武術玩到左右手相搏的瘋狂化境。眾多名鋼琴家以此曲錄製專輯,唯獨Hamelin可憑這套超難曲目獲獎。NewYorker說他「當代無人能及,傳奇將繼續璀焯」,InternationalPianoQuarterly稱漢穆林為最富冒險精神的鋼琴家,藝高膽大的創作狂情永遠令我中槍。
技巧高超的Hamelin不像Jarrett,沒那麼感性率性,但有同樣的音樂哥羅芳迷魂魅力。如果Jarrett在做愛,漢穆林就在眾目睽睽之下與樂章爾雅自信的調情,熱戀,繾綣,嘆息。音符他文質斌斌的追求,嫵媚優雅的調情,熟練高級地戀愛,從苦溺到甜膩,深情至釋然,由寂寞入溫柔再出世,自如。海頓的E小調奏鳴曲,在他的巧手下纖細精緻,靈氣輕快如夏夜煦風,這世上最快的一雙手,輕易把我的鬱悶彈出了公海。也奏拉威爾,當然,這精確如「瑞士鐘錶匠」的作曲家,簡潔工整具魅力少感性,最適合漢穆林卓絕地自戀放電,精緻得挑剔,挑剔得精緻,如多情的花無缺向難度挑戰愛上執着的林黛玉,忘我之中勝過人間無數,談了一場精湛動容的戀愛。同樣,曲終,落花飛絮狂風落葉戛然,不知人間何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