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樹森:毛尖的例外 - 鄭樹森

鄭樹森:毛尖的例外 - 鄭樹森

四十年前在加州大學聖地牙哥校區唸博士,在當助教的教室隔壁有門電影課。想到有電影看,立刻成了擁躉,每堂必到。至於老師是誰、甚麼背景,一概不知。一個學期下來,都是好萊塢老片,西部和警匪為主。至於講解,更是「一句起兩句止」。最好玩的是有時乾脆無聲放映,好讓大家注意構圖和場面調度。當年初到美國,對最新的理論無不趨之若鶩。要不是有電影看,還真不會去上這種「毫不理論」的課。就這樣從一班看到另一班,最後甚至幾個人聊天,才弄清楚老師叫MannyFarber(曼尼.法芭),曾經和JamesAgee一道在《時代》寫影評,後來成了畫家,半隱於聖地牙哥。JamesAgee倒是知道的,對Mr.Farber自然刮目相看。但也一直要到很多年之後,才理解到他那種「試金石」(touchstone)式的影評,其實是厚積薄發,和當年迷戀的貌似客觀的理論迥然不同,因為後者是就算一輩子只看過一部電影,也可以條條框框照套,頭頭是道,論文照出;至於電影藝術本身的突破和價值,不免「明察秋毫」。

前幾年PhillipLopate替美國文庫編了本《默片以降美國影評人選集》(AmericanMovieCritics:AnAnthologyFromtheSilentsUntilNow),Mr.Farber在序論中被譽為三強之一,餘二位為DwightMacdonald和PaulineKael(寶琳.凱爾),還真嚇了一跳。Mr.Farber那種不作高論、日常用語、毫無「夾槓」(jargon)的評點,有這麼厲害嗎?後來細想,在法國《電影筆記》派和美國的AndrewSarris大談「作者論」(auteurtheory)之前,Mr.Farber就標舉WilliamKeighley、WilliamWellman、RaoulWalsh、AnthonyMann、JohnFord,並痛斥不少導演將「嚴肅」等同「藝術」的「大白象」思維(whiteelephantart),在當年的影評界還真是開天闢地。此外,電影本來就是最庶民的藝術,今天更是日常生活的一部份,影評本就不宜「高蹈」,是影評人以一以貫之的心中一把呎,替大眾指點迷津,也給影迷一個說法。
毛尖寫影評多年。早年的影評集《非常罪,非常美》頗多「舊夢重溫」,是對大家傑作的致敬,但不少篇章盡顯洞見,更見修養。這本書之後的大量影評,又多了份坦率,不怕「名牌」,無畏「強權」,常常讓我想起Mr.Farber,尤其是他對某些「大白象」的嗤之以鼻。
而毛尖筆下不時令人眼前一亮的比喻,加上皮裏陽秋的機鋒,每回都不禁憶起當年最愛看的PaulineKael;因為看完爛片的鬱悶,一讀她的尖酸辛辣,不無化解之功。Kael對每部片的優劣成敗獨具慧眼之外,對片子在導演的軌迹如何安置,亦不下於一部迷你電影史。她那本《電影的五千零一夜》(5001NightsattheMovies),雖是濃縮精煉版的指南,至今尚是案頭必備,重看電影後翻翻,又是一頓「心靈雞湯」。毛尖這本《例外》,很遺憾,才是她第二本影評專集。看來要和PaulineKael看齊,還要生活得像她第一本影評集的名字:《我迷失在電影中》(ILostitattheMovi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