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味蘋果--高錕太太:我想在天上滑翔

品味蘋果--高錕太太:我想在天上滑翔

三月中一個下午,跟高錕夫婦約定訪問。
地點在香港中文大學工程學大樓一個會議室。地下大堂經過高錕全身銅像,驟眼看,它最神似是高校長的天真氣質。高錕1987年至1996年擔任中大校長,現在學術界還是叫他校長。
門打開,夫婦兩人已跟一位教授並排坐着。先跟高太黃美芸握手,再走一步,向她身旁的高錕伸出手,校長溫文友善,也跟記者握手了。
「我們要跟你影相,可以嗎?」記者問他。「一切悉隨你意」。校長望着訪客,用紳士一樣的英語回應,眼睛盛滿笑意。他精神飽滿,穿着絨西裝,藍綠色格仔頸巾,跟高太湖水藍外套匹配。
斷續在香港生活最少二十多年,高錕當然也懂得廣東話。「校長,校長」。拍照之時,照顧他的印傭,站在攝影師後面,協助高太一起吸引他把目光聚焦鏡頭。"Let'stakeawalk."那位教授說。簡短兩分鐘拍照時間完了,教授送校長離場。他始終帶笑,慢慢步離會議室。

光纖之父忘記光纖,卻也成為推動公眾關注腦退化症的正能量。

黃美芸經常出席腦退化症講座,分享照顧高錕的經驗。

無法了解失去記憶的痛

要高錕見陌生人不容易,簡單五分鐘會面,沒出亂子,都因高太事先細心給丈夫打點、解釋。「今天他睡了,不太想弄醒他」。要準時出一次門,很費心的。高錕從2002年患腦退化症至今十年,高太一直學習怎樣照顧他。每天起床、洗澡、吃飯,勞心勞力。趕時間出門,對本來急性子的高太是個考驗,「他穿衣服要慢,要多一些時間,趕時間,又要做好所有事情,心就會急啦」。照顧腦退化病人,senseofhumor(幽默感)很重要。「你有嗎?」她很快回答:「無。」但從笑容裏感覺,她已經用理性改變了自己,「我跟其他照顧者說,即使不想笑,笑一下,問題就容易解決,照顧腦退化病人如照顧三歲小孩,你發怒,他只會站着哭起來」。
高錕從中大退休時有個想法,最好能四處遊歷講學。至2009年他得到諾貝爾物理學獎,本來可以到全球各地演講,夫婦同過夢想中的生活。但光纖之父忘記光纖,雖然不像以往同樣患腦退化症的父親經常問「幾多點」,他最大問題,是語言能力減弱(lostoflanguage),忘記詞彙,那種因為忘記、不能表達而產生的不安感覺,有時會令他不想外出。
偏偏諾貝爾獎讓高錕與太太不能避開外面的世界。2009年聯合書院的教授們為高錕安排宴會,準備為他獲獎致意。車子到達前,他不安,下車要回家。有一位參與宴會的賓客,剛巧在路上遇到校長,告訴他大家都來要見他了。校長卻一邊走,一邊用普通話說:「我知道啦,我知道啦。」黃美芸只能跟在後面,跟客人說對不起。同類的情況,也出現在前年的一個籌款晚宴上,再好的安排,一樣遏止不了病人一時一刻的焦慮感覺,校長車子還未到尖沙嘴的酒店,最終又要折返,可以想像,高太的壓力有多大,心裏有多無奈。
有記憶的人,無法了解失去記憶的痛苦。在於高錕,腦細胞萎縮、慢慢要失去各種記憶與能力之時,偏偏全世界都認識你、記得你的事情。患這種病的人,初期短暫的記憶失去;久遠的記憶,也還會隨時日慢慢流失。到最後,我們以為病人空洞的活着,其實他像回到過去的小孩子,只信任身邊的人。

高錕與黃美芸在英國初相識。

高錕伉儷1959年結婚,蛋糕由黃親手裝飾。

藉講座紓緩痛苦的情緒

看着丈夫面對這種壓力,是雙重受苦。高太坦白說,高錕患阿茲海默症,要不是被傳媒「爆了出來」,他們肯定會好好在美國躲起來,不要讓人家知道,「中國人都會認為這是家事,不想公諸於世」。卻也因為公開了這個痛苦的秘密,聖雅各福群會的社工來探望,與外間的溝通多了,慢慢地,光纖之父貢獻世界及香港的,除了光纖通訊,還加上推廣香港腦退化服務的動力。2010年有心人成立高錕慈善基金(www.charleskaofoundation.org),希望協助推廣這方面的服務,高太擔任基金主席,經常出席講座,分享照顧經驗及方法,希望辛苦如自己的照顧者,也學懂紓緩情緒。
目前香港有一百萬人65歲以上,十年後會增至二百萬人。若以每十個人便有一個患腦退化症計算,十年後,患腦退化症人數會由目前10萬增至20萬,更有估計,2030年病人數目會增至38萬。已故列根患此病引起世人關注,而高錕在香港也成了推動公眾關注腦退化的正能量,黃美芸正義感強,見病者家屬得不到足夠服務支援,挺身參與,以此回饋社會。

結婚53年,高錕與黃美芸一生相依。

78歲妻子照顧79歲丈夫,個性獨立,事事不想打擾人的黃美芸,最近才聘用一個曾照顧一位教授的印傭。古沙傳捷音,高錕發明的光纖無遠弗界;他患的腦退化症,腦細胞壞死,即使小小一個腦袋內的訊息也就無法傳遞。高太跟眾多病者家屬一樣,努力從難過中學習接受,十年領悟,「人有病,命中所定,不能改變,只好接受。」從憤怒、不接受,到現在積極面對,「要接受,有些人難一點,我是慢慢accepted,probably」。記者插口:「Probably?」她笑了,「是probably,人都是這樣的,有時還會問:whyme?有時又會接受:okay!這是很正常的反應。」
大學時修讀物理的高太,主動探求,不愛受主宰。年少在英國跟高錕相識戀愛,因為家庭問題,少女黃美芸建議雙方分開半年,試煉愛情。溫順的高錕,甚麼都能遷就,就是不肯接受分離的痛苦。結果,半世紀以來,黃美芸跟他生兒育女,一起照顧家人。孩子三四歲時,一家人駕車到歐洲遊玩一個多星期,日間在冰川留影,晚來睡在營幕裏,美好生活,留在她的記憶裏。到現在,子女在美國生活,夫婦兩人,又再回到中大宿舍居住,回復兩個人的生活,一直沒有分開。
從六十歲退休開始,高錕與黃美芸本就開展精靈老人的生活。為慶祝結婚四十周年,她與高錕一起在香港學潛水。先在泳池練習,然後實地到西貢海面測試。第一次成功,往後因為暈浪及耳朵出問題,她沒有完成證書課程,但聰慧的高錕,順利畢業,並且在曼谷潛水。

2009年高錕獲諾貝爾物理學獎,也正式公開了他患腦退化症。

那個笑容他還是那高錕

「六十歲才學,不夠體力,氧氣樽很重,在水底下面,游不動」。黃美芸回憶曾經精采的退休生活。「在水底害怕嗎?」記者領教過,在水底下,才知道呼吸有多重要。「還未學習時,幻想下面好好玩;下去了,又感覺好危險,如果沒有氧氣,就完了」。
「現在還想學習甚麼?」
「唔,都是很危險的」。她望着你,眼珠轉動着,心有懸念,躁動不安。人的慾望,是生活的興奮劑,想下就夠開心了,「我想去玩paragliding(滑翔傘)」。彷彿頭上顯示skype影像:黃美雲在滑翔傘飛天,大家都笑了。「兒子說:『布殊八十歲都上去啦,你都可以,你還有機會的。』」。適當的時候,適當的地方,適當的事情,年近八十,她強硬的個性已多了點柔韌,「都說要很早預訂,都怕是不會成功的,我不過想一下吧」。
黃美芸要不要飛天,看她的膽量,身體狀況。要上天,看布殊;要睇化,看列根。或許,高校長洗一次澡,穿一件衣服,會「扭計」如小孩子,但看他每天泛起燦爛笑容,妻子知道,他還是那個高錕。近日,校長對人說了一句完整的句子"Youareverybeautiful!"東區醫院老人科副顧問醫生陳銳堅說,黃美芸肯定是個很好的照顧者。
生活,還是有無數驚喜的。高錕現在特別喜歡跟學生及小孩子溝通,去年被一群小學生圍着,他快樂得跟着呼哨吹出《世界真細小》的旋律。間中或在中大山坡散步,校長最愛遊車河。車子啟動,他望着窗外,有時還會吹起口哨,吹出古典或懷舊金曲。儘管哨子旋律已越來越短,每一次車上旅程,旁邊景物往後退,前面的又迎面走過來。現在與過去,誰又能捉得緊。
記者:冼麗婷
攝影:黃賢創 李家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