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春:放鴿子有故事 - 張大春

張大春:放鴿子有故事 - 張大春

鴿子目力好、記性佳,出而必返。玩鴿子的人都隱隱然感受得到:每打開一次鴿籠,都是一次對於友誼、甚至整體情感和信任能力的考驗。當然,在不考慮外力的情況下,大部分的時候鴿主並不會擔心鴿子回不回家的問題。

早些年我寫過一個飛鴿傳書的故事,虛構了某一「堡主」養鴿子傳信,其事為敵壘所悉,遂仿製其鴿旗、籠具,使鴿子迷了路,致令回信遭攔截竄改,而敗其事。這種臆測曾被養鴿子的專家笑,他透過傳真──而非鴿子──聯絡上我,要我回電,對我的指教祇有兩句:「鴿子不會像你寫的那樣啦!」「你不要寫『鴿子』就對了啦!」
根據史料上的記載,恐怕早在宋代就有這樣的競戲了,劉克莊《後村先生大全集》就提到過:「宮中終日騎木馬,放鵓鴿者」這些人都是宗室子弟,一般尋常百姓,乃至於富豪顯宦之家,都未必能夠參與其事。鴿子放出去會回家,這是人造的天性罷?也正因為這樣的特性,使「放鵓鴿」或「放鴿子」有了另一重含意。據說這是一種至少有五、六百年歷史的騙術──蕩婦勾串蟻媒,覓得瘟生一口,甜言蜜語一番,假稱從良。嫁過門沒幾天,待身價、衣飾都到手之後,忽然抽個冷子席捲所有,遠走高飛,害那瘟生「賠了夫人又折兵」,這就叫「放白鴿」,也叫「放鵓鴿」。
但是今天在台灣說放鴿子,意義又有絕大的不同。一般所理解與運用的放鴿子大多是不履行承諾、或者是片面毀棄、中止原先的約定甚至未到站而趕客人下車之類的情事。然而放鵓鴿、放白鴿還有另一個底細:但凡是席捲身價衣飾而去的女人,必定有其所歸之人,所歸之處,那兒才是鴿籠、鴿主之所在。台灣習說、習聞的放鴿子似乎認為鴿子被放了之後就栽了、被禍了,這就太低估鴿子的能力了。

明朝也傳出過飛上枝頭變鳳凰的鴿子。有個秀才,年少有才,進學早、文章見重於鄉里,很出了幾年鋒頭。可是不肯再用功,三年一鄉試,就是不能更上層樓。慢慢兒的,人也不那麼瞧得起他了,他自己的家道也不振了。所幸此子結親早,娶了個年紀輕、容貌美的嬌娘,人說起這秀才來,都說「秀才娘子那沒出息的」,儼然「秀才娘子」才是家中重鎮了。
有一天秀才忽然跟這「秀才娘子」說:「你看,我把你賣了好不好哇?」「秀才娘子」嚇了一跳,立刻哭了起來。秀才道:「娘子不要怕,是樁『放鵓鴿』的買賣──今年秋闈,我有把握可以得中,明年赴京應禮部春闈,也不是甚麼難事。如今就缺這兩趟趕考的盤纏,所以才出此下策。」
這個計畫就是託一個蟻媒給說合了,將這大名鼎鼎的「秀才娘子」尋個人家給賣了做妾,以「秀才娘子」在當地聲價,得銀少說也在數百兩以上。「秀才娘子」嫁過去,不過是過幾天舒服日子,再從肉頭新夫那兒擠搾些珠玉首飾之類的細軟,等秀才這廂安頓好出走事宜,再相約悄會,屆時遠走高飛。「如果所得豐厚,還未必希罕去考甚麼試呢。」

秀才最後這句話漏了底:說甚麼秋闈、春闈連捷可期,要籌措路費?分明就是賣老婆、換銀子,簡陋得很,哪有甚麼遠大的抱負?
「秀才娘子」轉念心死,居然就一口答應了,閒枝碎葉兒的不多說,蟻媒也請託了,瘟生也找著了,銀子也到手了,「秀才娘子」也出閣了。過了幾日,秀才私自上門去會前妻,「秀才娘子」沒搭理他,秀才趁著大戶人家偶而出門應酬,想上前悄悄遞個眼風兒、交轉個片語隻字的信息,「秀才娘子」更不理會,時日轉瞬經年,「秀才娘子」肚子都大了,這秀才還楞沒弄懂:究竟他的鵓鴿是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