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了兩部最新出品的影片,都是向老電影致敬之作,而且都得了本屆荷李活的金像獎。作為一個老電影的資深影迷,我豈有不動心之理?更引我好奇的是:兩部新片致敬的對象都是默片,而且《星光夢裏人》(TheArtist)從頭到尾沒有聲音(只有幕後的應約配音),直到最後一分鐘,主角才說了一句話:"Withpleasure!"然後就和女主角跳起舞來。另一部影片是大導演史高西斯(MartinScorsese)第一部3D作品:《雨果的巴黎奇幻歷險》(Hugo),他費了極大工夫和成本,來向一位上世紀初電影剛發明不久的人物─號稱為「電影魔術師」(cinemagician)的法國人梅里埃(GeorgesMelies,1861-1938)致敬。難道今年或去年有甚麼影史上的重大紀念日子?(答案:去年是梅里埃誕生150周年紀念。)
梅里埃是誰?《星光夢裏人》中的默片大明星影射的又是誰?看完此二片,不覺又動了我的「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壞習慣,不務正業學術研究,卻在家翻箱倒櫃,找到多年來收藏的默片經典來重溫一遍。為的不是再寫一片影評,而是自尋樂趣,作點「電影考古學」,並願與同好此道者共享。
《星光夢裏人》與荷李活默片
《星光夢裏人》(下稱《星光》)乃法國人製作,向荷李活早期(上世紀二十年代前後)的默片大明星致敬。當時的大明星是誰?從本片男主角的造型看來,像是范朋克(DouglasFairbanks)和華倫天奴(RudolphValentino)的混合,二人皆以瀟灑著稱,前者還留了一個小鬍子,身手矯健,擅長鬥劍武打;後者以「拉丁情人」形象風靡一時,會跳探戈舞,當年都是女性影迷的偶像,我幼時經常聽到家母提起,直到最近才看到華倫天奴的兩部默片:《啟示錄四騎士》(TheFourHorsemenoftheApocalypse,1921)和《酋長》(TheSheik,1922),頗感失望。除此二人之外,我還想到華萊士比利(WallaceBeery)和約翰巴里摩亞(JohnBarrymore),這些明星大多成功地過渡到有聲片。但《星光》所影射的默片男明星堅持「藝術家」立場拒拍有聲電影而破落潦倒的情況,似乎出自另一部荷李活經典作品《日落大道》(SunsetBoulevard,1950),該片描寫的卻是一位過氣的默片女明星。而《星光》中初露鋒芒不久就大為走紅的女主角原型,顯然出自《萬花喜春》(Singin'intheRain,1952),這部歌舞名片我看了不下四五次,前半段描寫的默片過渡到聲片的攝製過程令人忍俊不禁,我每看必大笑,乃開心妙藥也。
《星光》動人之處,還在內容和演技。此次得到最佳男主角金像獎,實至名歸。默片演員的演技往往誇張,以彌補無聲的不足,但本片主角JeanDujardin營造出來的卻是一個更複雜的角色:在演戲中戲時,故意模仿范朋克式的外在動作,也有點模仿《萬花喜春》的金凱利,在這雙重「影響焦慮」之下重塑一個有血有肉的新角色,而且一言不發,談何容易?一般觀眾可能不會注意到這一點,而被情節吸引,甚至忘了這是默片。當然那條小狗的動人演技也為之生色不少。
我發現此片連燈光和攝影也模仿默片,這更不簡單了。導演自稱向當年各大師─希治閣、弗里茲朗(FritzLang)、劉別謙(ErnstLubitsch)、茂瑙(F.W.Murnau)和懷爾德(BillyWilder)─致敬,如果仔細一一求證的話,恐怕要下點工夫了。然而,初看時還是看到不少痕迹;如情節結構是《日落大道》(懷爾德的名作)的翻版;情感氣氛猶如茂瑙導演的默片如《日出》(Sunrise,1927);而喜劇風格則來自劉別謙的「世故喜劇」作,此乃泛泛而論,不足為證。妙的是該片的法國導演MichelHazanavicius卻沒有提法國導演的先例,如塔提(JacquesTati)的啞劇手法,片中有一場女主角心慕男主角,從他的劇裝袖子中探手擁抱自己,似乎就出自塔提。
最令我驚異的是該片的背景音樂,幾乎從頭到尾,無處不在,但多以管弦樂為主,到了描寫男女主角滋生愛情的部份,音樂更動人之至,但聽來又似曾相識,歸家後依然縈繞於耳,最後我突然想起來了,是希治閣名片《迷魂記》(Vertigo,1958)中最精彩的一部份的配樂:神秘女郎金露華(KimNovak)在三藩市街頭走,意亂情迷的警探占士史都華(JamesStewart)在後面跟,氣氛浪漫之至,全靠BernardHerrmann的幕後音樂,此公乃大師也!我存有數張他的電影配樂唱碟,無暇細聽,後上網查詢,果然不錯,全部照抄,又在網上發現:金露華為此勃然大怒,公開說有損她的名聲!法國導演回答說是故意的,並花了不少錢得到許可云云,真是妙哉。
電影魔術師梅里埃
《雨果的巴黎奇幻歷險》(下稱《雨果》)是一部大製作,成本恐怕是《星光》的數倍。後者是法國人向美國默片致敬,前者則是美國人向法國默片致敬,兩片同時出籠,因緣湊巧,令我想入非非。
第一個問題是:為甚麼要向這個不見經傳的大師致敬?史高西斯多年來為保存老經典而努力,甚至還親自製作自傳式的紀錄片,功德匪淺。此片由他執導,理所當然。
梅里埃的老默片攝於1896-1913年,屬於電影的「上古史」時期,幾乎與法國電影的發明者盧米埃(Lumiere)兄弟同時期,連法文姓名的尾音也很接近。我初以為此片就是向盧米埃致敬之作,差點搞錯。然而對影史研究者而言,梅里埃的名字也並不陌生,這位電影魔術大師─恰是《星光》片故事發生的二十年代─的確曾被埋沒了不少年,他晚年窮途潦倒,在火車站開一家玩具店謀生,本片就從這裏開始,從孤兒雨果的眼光和經歷來發現這位大師,最後他站在台上,接受禮贊。(事實上他得到法國最高的騎士榮譽勛章。)
他生前製作了將近七百多部默片(每片從一分鐘到半個鐘頭不等),大多遺失,至今保存下來的大約有二百部,其中一百七十多部被收錄於一套五張DVD的珍藏版中,名叫《GeorgesMelies:FirstWizardofCinema(1896-1913)》(喬治梅里埃:電影的第一個奇才),我以廉價購得,連夜看了大半,饒有興味,這才發現非但「電影魔術師」名不虛傳,而且影響深遠。記得數年前曾授過電影經典的課,一開始就借用數部他的影片做例子,然後再映卓別林和基頓(BusterKeaton)的笑片,頗受學生歡迎。後來就把這位大師忘了,不料他陰魂不散,竟然成了這部巨片的主人!
片自開始,孤兒雨果出場,導演故弄玄虛,製造懸疑,也許別的觀眾看得津津有味,我卻有點不耐煩,為甚麼要拍成兒童片?但情調又比不上史匹堡的早年作品(如《ET》),為甚麼不乾脆請史匹堡執導?我猜當然和史高西斯保存舊片的聲譽有關,而且此片並非完全為兒童拍的。後來查網上資料,才知道此片改編自一部漫畫小說,原來的故事就是以孤兒為主角,也罷。但總覺史氏的手法太重,前半部戲拍得像是狄更斯的《霧都孤兒》(OliverTwist)的新版,驚險有餘,趣味不足,但3D效果甚佳,看得我眼花繚亂。直到片子的後半部才進入真正的主要人物─梅里埃。
史高西斯煞費功夫,在片中重新搭建梅里埃的影棚,並模仿他的方法拍了幾個片段,以假亂真,是全片最精彩的部份。特別是仿拍梅氏的名作《月界旅行》(ATriptotheMoon,1902),我歸家後連忙把此片重看一遍,妙極!簡直是童話,原來就是改編自凡爾倫(JulesVerne)的著名科幻小說,不過將之拍得更好笑,月亮也變人臉,六位科學家登陸後竟然碰到月球的原住民野人!片長不過十分鐘,妙趣橫生。魯迅當年曾譯過這本小說,不知在上海是否帶他的兒子海嬰看過這部電影?時當三十年代,上海戲院也紛紛進入有聲電影,想來梅里埃早被忘了。其實這也是他被遺忘的原因之一,另一個原因是他的影片風格。
史高西斯選了《月界旅行》向梅里埃致敬,真是選對了。但梅里埃還有不少其他同一類型的電影,值得欣賞。我看過他的二三十部短片,內容大多是童話和神話,也不乏科幻和名著改編的例子,如《浮士德》和《格列佛遊記》(Gulliver'sTravels)等,但最精彩的還是與魔術和幻想有關,他用畫板式的道具層叠在影棚裏,現在看來粗陋的可笑,然而不知不覺間卻被引進他的童話仙境。例如《仙女王國》(KingdomofFairies,1903)中就出現了鯨魚和蝦兵蟹將,水底的國王和王后的打扮和撲克牌上無異,而且還用人工在一格格菲林上加了色彩!另一部《不可能的旅行》(LeVoyageàTraversL'impossible,1904)也用色彩,比《月界旅行》更長,故事更荒誕,幾個「地理協會」的會員─內中有個胖女人,動作引人失笑─乘搭一架火車飛向山外雲層,飛進太陽,又跌回山谷,未幾火車又變成為潛水艇……歷盡驚險之後,又回到原地,安然無恙。想當年的兒童看到這些鏡頭,一定雀躍萬分。史高西斯為甚麼不仿造一些此類鏡頭,卻拚命從寫實層次去重現二十年代的巴黎火車站?
梅里埃未從事電影之前本來就是一個魔術師,所以把他的「魔技」用在菲林上。問題是怎樣對待他的遺產─應該偏重的是魔幻還是科技?史高西斯似乎傾向後者而非前者。他先用各種機器來點名電影是一門科技,然而機器是所謂「現代性」的象徵,代表的是一種向前看的現代進步觀念,我認為與梅里埃的「魔幻」想法不盡相同,或者說只代表他的藝術的一面,另一面就是童話和神話,它是超越時空的。電影的功能之一本來就是用「魔術」擴展想像的空間,發展至今,這個想像空間已經擴展到「三度空間」了,於是3D應運而生,一點也不出奇。為甚麼《阿凡達》如此受歡迎,票房鼎盛?原因即在於此。我甚至大膽推論,JamesCameron(該片導演)也該向梅里埃致敬,因為《阿凡達》的靈感原型就是梅里埃的《月界旅行》,只不過月球中的野人變成了《阿凡達》中宇宙外星的神人罷了。
這一個梅里埃創造出來的電影傳統輝煌燦爛,在法國影史上,尚考克多(JeanCocteau)的作品如《詩人之死》、《Orphee》,就繼承了梅里埃的神話風格,當然又加上文學和繪畫藝術上的所謂「超現實主義」的理論和手法,而德國影史上的「表現主義」(Expressionism),間接也來自此一傳統,另加心理色彩。可惜的是梅里埃的這個「魔幻傳統」並不成熟,後來也沒有繼續發展,有聲片就問世了。這個新科技促使電影走向較寫實的路線,也成了三十年代荷李活的傳統。說來話長,只好打住。
回看這部《雨果的巴黎奇幻歷險》,史高西斯自覺或不自覺地已經把這個荷李活寫實傳統帶進來了。片中除了雨果自己的經驗之外,還包括其他兩個典型的荷李活小情節:一是兩個老人的戀愛,以兩條狗牽線;另一是火車站警察和賣花女的戀愛,原來在原著中這個角色微不足道,都是電影改編時加上去的。(在此我應該依照學術規矩,註明資料來源:關於這兩段小情節的洞見出自著名電影研究這DavidBordwell和KristinThompson的網站,我偶然發現這篇評論,不勝佩服,也引起以上我對於電影寫實和幻想兩個傳統的聯想。)
為甚麼《雨果》必須用3D來拍?各家自有定論。我的看法是:最主要的原因不是為了梅里埃,而是向比他稍早的盧米埃兄弟致敬,任何教電影史的人,都會引用盧氏的經典火車片段,車頭直向觀眾衝來,當年影院觀眾信以為真,紛紛本能地躲開,這恰是電影最能重現現實的證明,也可以說是所有電影寫實主義的濫觴。一百多年後,本片把這段影史上的經典鏡頭以最先進的3D技術拍了出來,乾脆讓火車頭直衝進了車站,又衝了出去,(據說也真有這個事故),然而現在的觀眾已經習以為常了,愉悅之餘,並不驚慌。然而,梅里埃當年以粗陋的不經和攝影技巧營造出來的幻境和仙境,又到哪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