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經白先勇的介紹,我在尉天驄夫婦寬敞的客廳裏,結識了台灣文化界的十幾個朋友。其中有個畫家,叫黃銘昌。身體強健,濃眉大眼,嘴角掛着笑,看那活潑可愛的樣子,我說:「你像個中學生。」
不想,他興奮得縱身跳起,說:「那我就是中學生。」我問:「你平素畫些甚麼?」
黃銘昌指着牆上一幅油畫,說:「這是天驄夫人的畫,她是我的學生。」這是一幅花卉圖,畫面佈滿濃艷艷的綠和怯生生的白。
之後,我們姐弟相稱:他是台灣弟,我是大陸姐。分手之時,我坐進車裏,他站在白先勇身邊,隔着玻璃叫「姐姐」。自然極了,他就該這樣叫我。
幾年來,天氣太熱或天氣太冷的時候,他會來電話,問我「熱不熱?」「冷不冷?」偶爾得知我喜聽老歌,他便把一些老樂曲的光碟寄來。也許知我寂寞,多在黃昏時分打來電話,閑聊幾句,我心裏暖暖的。心想:今天的親戚,也不過如此了。
黃銘昌外出旅行寫生,有時會寄些照片給我看──他和草木在一起,和村民在一起,和藍天白雲在一起。輕鬆、放肆,就是一個中學生。他還反覆叮囑我:「姐,你外出旅行,一定不要住賓館啊,要住到鄉下啊!」
我說:「我不是畫家。」他說:「作家也一樣,在賓館裏,你甚麼也看不到。」
2010年3月23日,奚淞在香港大學博物館舉辦個人畫展,我買了機票,趕去參加。揭幕式當晚,我們一夥人在一家潮州老菜館聚餐。席間,奚淞帶頭高唱《如果沒有你》(《如果沒有你》是1948年上海大同影業公司出品的電影《柳浪聞鶯》中插曲之一,陸麗詞,莊宏曲,白光演唱)。
「如果沒有你,日子怎麼過?
我的心也碎,我的事也不能做。
如果沒有你,日子怎麼過?
反正腸已斷,我就只能去闖禍……」
一人歌,眾人和。年輕人唱倒也無所謂,可大家都是五、六十歲的人了。一遍一遍地唱,一次一次地感動,因為我們都回到了青春歲月。我還聯想起幾十年前和康同璧母女、張伯駒夫婦在一起的詩意般的生活。
接着,黃銘昌告訴我:「我也要做一次個人畫展,在台北。」
2012年年初,接到《「一方心田」──黃銘昌個展作品集》圖冊。我久久地看着他創作的《蕉葉迎風》、《夏日海洋》、《荷塘小憩》、《黃金煦陽》、《翠湖春曉》、《日出漁歌》等作品,感到黃銘昌為人和他的畫,一動一靜,反差實在太大。當下中國畫壇各種現代手法如海嘯般的洶湧澎湃,人人以創新為榮,然而,他的「水稻田」系列、「海看」系列、「荷禾」系列、「心湖」系列,幾乎沒有「現代性」可言,甚至是有倒退感。人麼,退到農耕社會;畫嘛,退到守舊傳統。當我們忙忙碌碌連頭也顧不上抬的時候,黃銘昌的「退」,無疑是叫我們停下腳步,引頸遙望,去感受人類生活的最初狀態,去感受宇宙萬物的自由律動。他的繪畫風格屬於唯美浪漫的寫實主義。寫實程度非常驚人,居然能以不同光照、不同角度、不同季節的一根稻草為標準單位,描摹出稻草與稻草間的光影變化。他自己似乎也不再是畫家,成了個辛苦勤奮的農人,日日精耕細作,時時打理着自己眼前的那塊稻田,那株芭蕉,那條波紋。一個留學法國多年的人,筆下卻是道地的鄉土,不可思議了。
聽說,他的畫作賣得很好,畫價一路飆升。仔細想來,也不奇怪。當下,城市化把水泥給了房屋,道路化把土壤換成瀝青,公路把行走給了汽車和尾氣。一旦物質生活環境成為人類的生活方式,人也就從主宰變為附屬,乃至忘記了甚麼是人。這時,再看黃銘昌的畫,自會心生感動──因為我們意外地從稻草,花瓣,小貓,樹葉,窗簾那裏發現了從前的生活與生命的本能。不管多貴,也要買下來,掛到客廳,懸在書房。一個人聽,聽那風聲雨聲,鳥鳴蟲鳴;獨自去看,看那日晴日陰,山形水形。多麼精緻純粹啊!畫中的情景驅散了眼前的繁華和陰暗,有力地更新着我們對周圍環境的感覺,進而使我們的精神自新成為一種可能。
「暗水橫橋,矮屋香茅,看黃花都放了。」(朱彝尊散曲《中呂朝天子.送分虎南下》)我以為,黃銘昌的畫風與明清古風頗有幾分相似,也世俗,也優雅,兩者交叉;也恬靜,也鮮活,二者交融,一切都被畫家反覆提煉過的。幾十年來,中國畫壇對客觀世界的描繪是有嚴重缺陷的,那些對歷史和現實的歪曲與粉飾,姑且不談,就是面對日常生活,也大多缺乏深刻的同情和親和的氣息,乃至沒有本來意義上的風景畫。黃銘昌的畫屬於他自己,畫是他內在精神的表達。
我們這裏流行「幸福指數」。若問我:你感到幸福嗎?我會說:看黃銘昌和他的畫,我感到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