狀元故事很多,傳世的幾乎不出俗套,大約都是些俊秀少年,自幼與人訂親,舉業未成,家道中落,岳家悔婚。此後又分兩種格局,一種是訂過親的小姐基於家教而嫌貧愛富,將窮書生徹底打發了;另一種就是有情人私約相見,後花園贈金,湊上程儀,勉勵這情郎上京趕考,以致於大魁天下,驕其族里。
這是有套路的風流,卻偶爾擬真。嘉慶二十五年(1820)庚辰,中國科舉史上最後一個「三元及第」的狀元陳繼昌獨占鼇頭。陳繼昌是廣西桂林人,那一年,這狀元的大父母官、兩廣總督阮元有詩:「文運原因天運開,一枝真自桂林來。聖朝得士三元盛,賢相傳家五世才。史奏慶雲合名字,人占佳氣說樓台。若從師友掄魁鼎,門下門生已六回。」末兩句特別得意,因為從嘉慶十三年起,出了七科狀元,有六個是阮元擔任考官時所取之士,都成為他廣義的門生。
不過,庚辰這一榜的探花陳鑾,卻在民間套路故事裡更出風頭。他的人生──半點不由虛構──過足了通俗小說的癮頭。
首先,他成為秀才的那年,就被父親的鹽商雇主看上,納為準女婿。不料第二年這陳鑾的父親就過世了,守孝三年不能應考,再想赴省一搏,家道已經不能支應。勉強到江寧(南京)去向岳父稱貸,非但沒能借到錢財,還給退了婚。
倒是百無聊賴、困處客途之際,在秦淮河畔,釣魚巷中,陳鑾遇見了一位所有風流故事都少不了的婉約佳麗──一代名妓李小紅。李小紅也是柔情繫俠骨,慧眼識英雄,一經接談,允為國士,拿出五百兩銀子讓陳鑾先回武昌應鄉試,這筆錢連進京參與會試的旅費都敷餘了。而陳鑾果然不失佳人所期,中了探花。
號稱探花,是科舉最後一階段「殿試」的一甲三名,「殿試」之前的「會試」早就發榜,陳鑾在會試階段的成績也很不錯,是第五名,已經聞名遐邇。此時那悔了婚的鹽商更是懊惱悲傷;因為就在趕走了陳鑾之後不久,他的女兒也抑鬱成疾,倏忽離世了。
按說悲喜歧途,不再有甚麼瓜葛。可是中國社會仍然有這樣一個制約情境:新科探花郎若真想不負舊恩,為李小紅脫籍,再迎娶回家,也不是沒有顧慮──娶妓縱然是傳奇;而妓做夫人日久,佳話終不免發酸。這就讓那為富不仁的鹽商有了機會。地方父老出了個主意,讓鹽商斥資,為李小紅贖身,認為義女,誼同「過水」,這樣漂了一回,李小紅就具備了殷商的家世。在陳鑾這一方面,既省了知恩圖報的花費,還免了尋花問柳的責難,果然是樁三全其美的生意。
故事聽來玄奇,不似現實;以佳人才子、俠義風塵等等面向來看,就是純屬中國風味的浪漫。可是,如果從另一面觀察,這故事的每一個環節都充塞了功利與名位的算計。倒是在高陽先生已絕版的小說《鴛鴦譜》中,把這故事裡各方機關算盡的人情世故掩卻一多半,陳鑾明明是「空手入白刃」,佔盡便宜卻成就了一副瀟灑的傲骨。
高陽寫陳鑾遭退婚時,鹽商願意出價二千兩銀子買回女兒的「庚帖」,其情致如此:「等管家捧過文房四寶來,陳鑾就在紅封套上批了八個字:『隆儀奉璧,退親如命』,下面具名『江夏陳鑾』,寫完把筆一丟,站起身來,向上一揖,揚長而去。」
以高陽的世故練達,不會不知道:現實中的陳鑾肯娶李小紅絕不只是為了報恩,還有和大鹽商重修姻好的功利企圖,但是小說家寧可讓他筆下的人物扁平而可愛些,這執念呼應了故事的套路,也形塑了喜愛這套路的讀者最頑強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