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承思:亦師亦友朱維錚 - 魏承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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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年底,去上海中山醫院探望病中的朱維錚教授。儘管他依然談興很濃,但面容憔悴,精神萎頓。與以往那位儀表堂堂,氣宇軒昂的朱教授已判若兩人。臨別時,他掙扎着起床捧出一套由他策劃和作序的「大師」系列錄影,說是給我留作紀念。朱夫人送我出門時,含淚告訴我:「肺癌已經擴散」。雖然明白他已經不久人世了,但從感情上總希望他能慢慢好起來。昨天三月十日下午,突然接到短信:「復旦大學歷史系教授朱維錚逝世,享年七十六歲。朱維錚早年師從經學史專家周予同,著有《走出中世紀》、《重讀近代史》等書。」夜不能寐,和他相識相知的往事一幕幕浮現在眼前。

二十九年前,敦煌吐魯番學會在蘭州成立,還是研究生的我代導師楊廷福教授與會,和朱維錚教授在同一個組內,這是第一次認識他。朱先生倜儻瀟灑,風度翩翩,說話不緊不慢,辭鋒犀利,邏輯嚴密,廣徵博引,侃侃而談。因為有深厚的學養做底蘊,所以有一種不容置辯的氣勢。我頓時對他肅然起敬。從此刻起,朱維錚的學者風度就成為我一生心儀的楷模。但當年的華東師大和復旦大學是楚河漢界,幾乎不相往來,我也無緣求教於朱教授。
兩年後,我在市委宣傳部組織上海文化發展戰略的討論。此時,朱維錚在復旦歷史系組建了全國第一家中國思想文化史研究室,主編了《中國文化集刊》,成為八十年代文化熱最重要的開拓者之一。然而,在要不要邀請他參與宣傳部組織的研討活動時發生了爭議。當時的朱維錚正因所謂「政治問題」而被打入冷宮,是復旦最晚恢復上課權利的中年教師。原來在文革初期,他被調到上海市委寫作班歷史組協助姚文元撰寫《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還一度擔任上海市革命委員會群眾運動組長,在「一月革命」中起草了「上海人民公社宣言」。然而,不久以後,桀驁不馴的朱維錚就得罪了「四人幫」,被打成「五一六分子」鋃鐺入獄。有人無視他後半段的文革遭遇,只抓住他的前半段不放。我力排眾議堅持邀請朱維錚參加上海文化發展戰略研討會。同時,還向上海人民出版社打招呼,要支援《中國文化集刊》的出版。由此開始了我和朱維錚最初的友誼。

一九八八年夏,我去泰國朱拉隆功大學講學,路經香港。三聯書店董秀玉告訴我,朱維錚也在香港。於是老董作東,相約在尖沙嘴麗晶,面對着燈火璀璨的維多利亞港喝酒聊天。借着一杯杯酒下肚,朱維錚和我都拉開了話閘子。不苟言笑、火氣大、講話不講情面,是朱維錚給外界的一般印象。但這個維港之夜讓我看到了他的真性情。此後,我們的來往開始密切起來。只要孫長江、李澤厚等共同的朋友從北京來上海,朱維錚都會招飲,聚會大都在王元化家。與老朋友在一起,朱維錚和顏悅色,談笑風生。外人只知朱維錚「罵人」,不知他罵的都是該罵的人,他性格分明,嫉惡如仇,討厭那些不學無術,但又自以為是的假學者。朱維錚罵的都是這類濫竽充數的南郭先生。
八九年六四後,我被罷官接受審查。復旦大學許多以「青年導師」自居的學者隨風倒態,站到了青年學生的對立面。大多數在我當官時在我身旁轉來轉去的人,此時也與我徹底劃清了界線。反倒是早已遠離政治,埋頭做學問的朱維錚拍案而起,為學生仗義執言。有一次,在王元化家裏偶遇朱維錚,他緊握我的雙手欷歔不已,注視良久才迸出兩個字「保重」。此情此景是我終生難忘的。
一九九八年,我寫有關上海知識分子沉浮的博士論文,其中涉及文革中上海市委寫作班的人和事。當時,寫作班的負責人朱永嘉、王知常等人都剛剛坐滿十多年的牢房出獄,幾如驚弓之鳥,不可能接受一個陌生人的訪談。朱維錚知道後,便自告奮勇地幫我居間聯絡,然後陪着我一家家地登門拜訪。因為有他的背書,消除了受訪者的戒心,我的訪談進行得非常順利。要知道,朱先生不僅為此犧牲了自己的寶貴時間,而且還要冒很大的政治風險,因為當時的朱永嘉他們還是不可接觸的「危險分子」。朱維錚的這份情誼,我是一輩子都還不清的了。

寫作班成員的訪談,當然少不了朱維錚。在香港中文大學賓館裏,我倆促膝長談了一整夜,當然有美酒相伴。他從自己的青年時代談起,一直談到他在文革中的經歷,那正是一代中國知識分子的縮影。他一生中最大的改變契機,是文革中在被關押的隔離室內。那天正是朱維錚三十五歲生日,在回首過去的歲月中他突然醒悟到,「我應該有一顆屬於自己的頭腦,我可以有一顆屬於自己的頭腦」。正是從此以後,無論是在學術上,還是在政治上,朱維錚再不人云亦云,再不盲隨大流。如果說,當代中國還有堅持獨立人格的知識分子的話,朱維錚絕對是當之無愧的。
朱維錚治學嚴謹、功力深湛,師承近代經學大師周予同,在海內外享有很高聲譽。二○○六年七月十四日,朱維錚七十華誕之際,德國漢堡大學授予他榮譽博士頭銜。這是迄今為止唯一獲此殊榮的華人。典禮當天,來自德國、法國、荷蘭等國的三十餘位漢學家出席了榮譽學位授予儀式。同行高度肯定了朱維錚的學術貢獻,並讚揚他為「低調的大師」。有人稱朱維錚為最後的經學大師,儘管他在經學的研究上造詣很深,但絕不會承認自己是經學大師。因為朱維錚是經學的批判者,而不是弘揚者。在人們都棄絕經學的年代,朱先生執着經學,只是為了科學地批判經學。用他自己的話說:「如今經學好像糞便一樣令大家避之不及。但即使是糞便,也要放到顯微鏡下觀察它到底是甚麼!」近年來,經學國學又成顯學。平地裏忽然冒出一個個國學大師、經學大師來。朱維錚對經學卻依然冷靜地保持着批判者的本色。這才是一個真學者的治學態度。
我和朱維錚惺惺相惜,都愛書愛酒。我倆一起第一次喝得痛快的就在尖沙嘴,因為有董秀玉。巧合的是,我倆喝的最後一頓酒,也是因為董秀玉。在他查出肺癌的前幾個月,董秀玉來上海,我也正好在,就和朱維錚相約請她一起喝酒聊天。我帶了一瓶五十年的茅台,朱維錚帶了一瓶陳年紹興。儘管朱夫人在旁頻頻勸阻,我們三人還是喝了個痛快。不久傳出朱維錚患病住院的消息,我也因眼疾被迫戒酒。那晚朱維錚的酒興豪情歷歷在目。如今故人駕鶴西去,留下的唯有無限的惆悵和無奈。昨夜一宿無眠,凌晨兩點鐘給董大姐發短信,口占一聯,悼念亦師亦友的朱維錚教授:「才氣正氣昔日虎落平陽/史學經學今時鶴立雞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