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朝天門碼頭下游,有個小鎮名唐家沱,它在長江右邊,從朝天門碼頭坐輪船到那裏只要一個小時,也有從重慶直接走到唐家沱的小路。輪船到了那裏,上岸走不了幾十步就看到一片二層的簡易樓房。那裏原來是種莊家的農田,抗日戰爭期間,政府為躲避敵機經常到重慶來轟炸,在那裏蓋了一批簡易樓房,開始租給公務人員,後來也租給其他人居住了。1945年(抗日戰爭勝利前夕)茅盾夫婦從新疆回來,就在那裏居住過。在那裏還寫出了他唯一的一個話劇本《清明前後》,就在重慶由金山領導的中國藝術劇社演出,非常受歡迎。
吳祖光、張駿祥、余克稷(重慶電力公司工程師,國立劇專的舞美燈光教授,張瑞芳的前夫)三人,1942年以後也在那裏共同租了一棟樓房,作為休息、寫作和接待朋友的場所。他們在那裏策劃了1942年底演出的《安魂曲》。演出者余克稷,張駿祥導演,焦菊隱繙譯匈牙利作家貝拉.巴拉茲寫音樂大師莫扎特短暫一生的悲劇,由曹禺主演莫扎特。張駿祥在那裏寫出了劇本《萬世師表》的話劇本。吳祖光寫出了新編歷史神話劇《牛郎織女》。曹禺也在那屋裏改編寫了巴金的《家》。
《安魂曲》經過了幾個月的排練演出了,受到廣大知識界的愛戴。教育家陶行知先生看完戲後,淚流滿面地說:「歷史的重複,何其相似!」立即派人去郊區他辦的育才學校,要全體師生跑步進城看這個戲。第二天下午,他們進城來了,但是票已經全部售畢。導演張駿祥只好領學生們到二樓過道的台階上,坐在那裏看戲。
這戲演到了農曆年前結束。三位老師請我們部份參加演出人員去唐家沱小鎮,他們租的小屋過春節。除夕那天,我們有張瑞芳(演莫扎特的情人)、鄧宛生(演莫扎特的岳母)、我(演女裁縫兼舞女),劉厚生是戲中的劇務,演出時做舞台監督,還有方琯德同學到了唐家沱。余克稷老師領我們去停在長江中心的一條商船上,介紹薛船長和我們認識,說他和薛船長是好朋友。薛船長為人豪爽,好客,尤其對文藝界的朋友,他知道了曹禺在唐家沱改編《家》時,也請曹禺到船上住了好幾天。現在他知道我們到了唐家沱,就來邀請我們一起到船上去共度除夕夜。
商船很大有許多房間,大餐廳裏設備講究,冬天有洋爐子取暖,我們進去時爐子裏的火正燒得旺旺的,夏天有大電風扇(當時還沒有發明空調和暖氣),櫃子裏擺滿了各種洋酒咖啡、克寧奶粉和各式糖果。在戰時物資匱乏的重慶,見到這些美味佳肴,如有隔世之感。大餐廳裏的燈光不太亮是暖色的,很有過年氣氛。薛船長有很多古典音樂唱片,我們在大餐廳裏聽音樂、唱歌、跳舞玩各種遊戲,還享受了一頓豐盛的夜宵,直到公雞第一遍打鳴,我們才離開輪船回到岸上,外邊是一片雪白世界,才知道下了一場大雪,我們踏着冬季的大雪,一路唱着跳着,進入三位老師的唐家沱小樓。
我們剛入睡不久,睡的迷迷糊糊,忽然聽到樓下喊着,快起來,有客人來了。我們下樓一看,不得了,是夏衍先生帶着大明星白楊來了。夏公說:「今天我休息,和小楊上你們這裏來串門,聽說你們這裏過得很熱鬧。」吳祖光說:「古人踏雪尋梅,你們兩位坐船而來見不到梅花了。」夏公說:「今天沒有坐船,輪船休假,我們是走來的。」「啊!二十多里山路,你們走來的?」我們大為驚訝,夏公說:「可見我們的誠意了。哈!哈!」於是,說着,大笑不已。
室外天空中下起鵝毛大雪,室內人多又生了炭火爐,熱氣騰騰。我想他們今天來一定有事,可談話中我聽不出來又不好意思問,只好存在心底成了個謎。他們談笑風生。說的都是當時的時局和戲劇界的事,這種場面我在當時很少見,老師們在隨意的談話中使我們得益匪淺。到了當年年底,我在成都,見到楊成芳(白楊的原名)和張駿祥的結婚啟事,我才恍然大悟,想起當年農曆初一,夏公踏大雪帶白楊到唐家沱來的謎底,我這時才揭穿。夏公說過他一生做過兩次媒人,一次是白楊張駿祥,一次是黃苗子郁風。可惜解放後白楊和張駿祥分開了,但是白楊和張駿祥生活在一起的時候,共同創作了很多好的演出和電影如:《萬世師表》、《還鄉日記》、《乘龍快婿》、《火葬》等,白楊開始表演,以漂亮女人稱著,以後轉型為性格的創造,這和張駿祥老師生活在一起很有關係。
吳祖光等三人租的小樓在唐家沱小鎮,可能還有我不知道的很多趣事,但是在「抗戰」期間短短的歲月裏,那座小樓記錄下了這麼多的故事,它對「抗戰時期」的話劇運動在重慶的發展起到一定作用。它雖然不能同梁實秋先生在重慶北碚的「雅舍」相比(那裏是談笑有鴻儒),可也是一棟不平凡的小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