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昌華:二流堂主唐瑜 - 張昌華

張昌華:二流堂主唐瑜 - 張昌華

簡單說來,「二流堂」就是當年在重慶的一些進步人士的「文化沙龍」,後來被誤認為是「反動組織」的一段公案。此事說來話長。
「堂主」唐瑜(1912-2010),愛國華僑,祖籍福建漳州。他的哥哥唐大杏在緬甸經商,財力雄厚。1927年,十五歲的唐瑜讀了潘漢年主編的半月刊《幻州》後,傾慕潘漢年的革命思想,給潘漢年寫信表示革命的意願。潘漢年熱情覆信,使唐瑜受到莫大的鼓舞。1930年,唐瑜由潘漢年推薦,參加了左聯的籌備工作。唐瑜成為左聯最早的盟員之一。

潘漢年從事黨的地下情報工作,唐瑜成為他的得力幹將。受潘漢年之命,唐瑜赴港為在港的進步人士做生活安排。潘漢年要辦印刷廠,唐瑜得到其兄的支持,在緬甸成立了公司,掛名總經理,掩護過不少革命者。夏衍創辦《救亡日報》也得到唐瑜及其兄長的資助。上世紀30年代初,唐瑜在潘、夏的領導下,主編過《電影新地》、《電影藝術月刊》、《聯華畫報》、《早報》等,他成為當時頗有名氣的影評家。
在左聯歲月,唐瑜在上海參加過聲討「五卅」慘案劊子手的大遊行,因此被捕入獄過了六個月的鐵窗生涯。
上世紀40年代,唐瑜到重慶,常出入於曾家岩五十號八路軍辦事處,與周恩來、董必武、郭沫若等過從甚密……
抗戰歲月,唐瑜慷慨解囊,在重慶購地建屋,築茅屋數間,名「碧廬」,使夏衍、吳祖光、鳳子、呂恩、丁聰、苗子、郁風、盛家倫等一大批「天下寒士俱歡顏」。大家奮力抗戰,評論國事,「指點江山,激揚文字」,何等風光!那年代,秧歌劇《兄妹開荒》中有個新名詞,叫「二流子」,盛傳一時。這批文化人個性自由、散漫、豪爽曠達,不拘小節,覺得「二流子」這個名稱很好玩,郭沫若就戲稱自己這一班人都是「二流子」,大家就將「碧廬」戲稱為「二流堂」。唐瑜也就當仁不讓地被推上「二流堂」堂主的寶座。這本是一件無傷大雅的「戲說」,後來卻變成了駭人聽聞的「政治問題」!

全國解放之初,唐瑜為八一電影製片廠的創建作了不可磨滅的貢獻,從選址到廠房設計;從網羅電影製作骨幹人員到購置器材,他都不遺餘力。甚而還主動捐出早年自己收集的電影器材。而在「三反」運動中,卻有人懷疑他是「大老虎」,是陳沂保了他,才化險為夷。文革中,「四人幫」以「反革命集團二流堂裴多菲俱樂部」罪名,在《人民日報》刊整版文章批判「二流堂」人士,把一個仗義疏財的革命者、進步文人打成黑幫「幫主」。直到1979年8月唐瑜終獲平反。據姜德明說,「文革」前夕,潘漢年從監獄裏出來,唯一去看的戰友就是唐瑜。潘不怕連累唐。唐也不怕潘的來訪。
余生也晚,但因工作關係,於上世紀90年代始結識了七八位「二流堂」人士。1995年,我為苗子、郁風伉儷出了本散文合集《陌上花》。時苗子旅居澳大利亞,函囑我代寄一冊給他當年的堂主唐瑜。唐先生收到書後十分高興,來信中先誇書出得漂亮,後婉言批評這套叢書「為甚麼不收錢鍾書、楊絳這對老幽默?」我據實交代:邀請過,但錢先生素不喜熱鬧,婉拒了。因我與唐瑜無其他私交或工作關係,素未謀面,只通過兩封信便中斷了聯絡。後來我從報刊零星的文章中,獲知「好人唐瑜」、「文壇孟嘗君」對朋友們熱情、關愛的故事,令我對唐瑜肅然起敬。那時,我還在出版社供職,某日忽想組他一部稿子,四處打聽唐瑜的行蹤而不得。後知他已移居國外,英、美、法和香港,天馬行空,居無定所,無從聯絡。

2007年夏,廣東記者李懷宇君來寧訪我,泛聊文化老人。言及三聯剛出版的唐瑜的《二流堂紀事》一書。我本以為唐先生已化雲鶴,而李君告知,唐先生仍健在,並示以信址。我本生性戀舊,加之對唐先生仰慕已久,便冒昧致函問安並詢近況。數日後,唐先生回覆一紙,十數字,字大如銅錢。昵稱我為「小弟」,云大病初癒,且體力不支,目力全損,不能多寫。望我諒解,並附近照一幀。唐瑜先生抱病作覆,我深為感動。我忙致信鳴謝,請他靜心養痾,祝福他早日康復。聲明不要他回信了。誰知道一個月後,他突然來信,大字,共三頁。前一頁說他手邊有個小冊子(文稿,自謙)想聽聽我的意見,問我社能否接納,同時歡迎我到北京時去他家做客,並附書稿簡目,大多是對夏衍、潘漢年等故舊的回憶之類。我很躊躇,因我時已退休,特別是目下各出版社把五分錢看成磨盤大的年代,很難接納他的文稿。但老人對我的信任,令我動容和不安,九十四歲的老人如此有求於我,良知不容我坐視,更況他當年仗義疏財襄助過文藝界許多朋友。他辦的小印刷廠,竟專印《救亡日報》。1980年代,為紀念潘漢年,他自編自寫紀念潘的集子《零落成泥碾作塵》,請夏衍、李一氓、胡愈之、許滌新等撰文,並倡導把稿費捐給潘漢年故鄉的小學。今天,他仍把《二流堂紀事》的全部稿費捐給了潘漢年希望小學,而自己卻節衣縮食……他的義舉慈懷,感動了我。我決定找機會去看望他,即使不能接納他的書稿,盡點安慰他的綿薄也可心安。
為了了卻此願,我只能牽線搭橋,「轉嫁」給對唐先生的文稿可能有興趣的出版家。我找到京華出版同仁小曹,他熟知唐瑜其人其事,表示有興趣偕我拜訪唐瑜並看看文稿。
造訪唐瑜的前日,我給唐夫人李德秀女士打電話做了預約。因他們夫婦都耳聾,敲門一個小時始開。寒暄後,我們即直奔主題展開對話。

我們的交談方式很獨特:客人筆問,主人口答(寫字不便)。小茶几上主人備有一叠裁好的單面白紙(打印稿反面,廢物利用)、粗黑筆。我們將要說的話、要提的問題用大大的字寫在紙上。唐瑜把它湊到眼前一寸處。唐瑜每看完一張紙條後,一字一字朗聲作答。小曹在紙上幽他一默:「你老聲音洪亮」。唐瑜見之大笑:「當年夏衍就誇我聲震屋瓦!」我們向唐瑜索了「小冊子」目錄,談完正題後便聊開了。我驚異地發現,唐瑜雖目失明,耳失聰,腿失靈,不能耳聽四面眼觀八方足行千里,但信息並不閉塞。他向我打聽廣東是不是有家文革博物館?還說他有照片甚麼的……(想提供。筆者)。我說我不清楚。在側的唐夫人忙插上一句:「你有甚麼照片?」話題即被打斷。接着唐瑜說了件當年抗戰歲月的小故事。他說,那時,大家住在一起,唱戲,寫文章,喝茶,聊天,真快樂。又說:「有一次,喬冠華從『碧廬』對面的山坡走下來,後面有幾個國民黨便衣特務盯着。喬冠華站住,向他們瞪了一眼,說,『看甚麼,告訴你們老闆,我到二流堂去喝茶、聊天!』特務就乖乖地溜了。」憶及舊雨,唐瑜不勝感嘆:如今死的死了,活着的沒幾個了,也老死不相往來(偶爾有聚),打電話,又聽不見……

席間,他贈我們一冊近著圖文本《二流堂紀事》,他的簽名仍很遒勁、瀟灑。他自豪地說,書中黃永玉為他的造像,就畫了五次!書的封底有吳祖光的詩:
中年煩惱少年狂,
南北東西當故鄉;
血雨腥風渾細事,
荊天棘地作尋常;
年查歲審都成罪,
細雨閑談盡上綱;
寄意兒孫成玩笑,
一生誤我「二流堂」。
兩個多小時對話,我與小曹各收藏一叠提問的小紙條,帶回作紀念。告辭時,唐瑜用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大聲說:「將來等我的眼睛治好了,我要寫部《另類二流堂》,堂主就是周──恩──來。」他把周恩來三字頓開,抑揚頓挫,頗有聲震樓頂之勢。
唐瑜自謙那本新著「小冊子」,我曾先後向北京出人文類圖書有名氣的兩家出版社推薦過,編輯興沖沖抱回,後又無奈何地奉還。空留遺憾。
唐瑜雖是二流堂堂主,遠沒有他的堂員們有名,然而大家公認他是位大好人。夏衍說得好:「像唐瑜這樣的好人,今後再也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