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傳倫:何家英收藏的漢陶鳧 - 張傳倫

張傳倫:何家英收藏的漢陶鳧 - 張傳倫

十多年前,人物畫家何家英先生小寫意的當代仕女畫,潤格不過兩千元人民幣一平尺,衡之今日,便宜得像是白給一樣,時下若想買進一幅四平尺的斗方,花費百萬巨資未必即得,要耐心排隊等個一年半載,能否如期所願,還要看關係的親疏遠近,買畫人軟磨硬泡的功夫到不到家?倒不是家英仁兄故意端架子,實在是應接不暇,舊債難酬,新主顧能訂上畫的論起來也都是朋友,一開口,大多先是這麼說:「畫款你先拿着,交畫不着急,看你的方便。」家英也就不好推辭了,遂又欠下一筆畫債。花大錢買畫的,其實哪一個不想先睹為快,說不急是客氣,急也是白急,因家英實在不是一位高產的畫家,千萬不要懷疑他借宕時延期以重其畫。且說他的工筆人物畫,一幅歷時數月能畫完,算是筆健了。一九九八年我在天津美院老樓的家英畫室,得觀一幅絹本工筆少數民族少女《繡花圖》,將近畫成,只是坐姿的少女坐下未畫坐具,我問家英:「何不補齊?」他說:「尚不知此女喜竹椅、藤凳,還是繡墩,暫付闕如也無妨。」誰承想這幅畫,時至今日,少女的坐下依舊虛空無着,原來「如坐春風」是這般模樣。

當年家英畫價每尺兩千元時,北京文雅堂的楊先生和香港榮寶齋的潘先生慧眼識寶,看出何畫潛藏着的巨大升值空間,意欲在香港為何家英舉辦畫展,與家英商洽未成。楊先生素知我與家英稔熟,請我經紀此事時說:「傳倫就你有辦法,弄得了家英。」「亂說!甚麼我能弄,只是我比你倆有耐心,肯下功夫,又多些交情罷了。」先前沒有談下來的主要原因還是所訂畫件尺寸,依家英看來有點苛刻,小畫居多,竟有一屏四幅的四美圖,單張尺寸尚不足半尺,而細筆處的要求,宛似工筆的標難,又不以工筆核潤,雖說訂畫潤、掛筆單,古有定制不足尺者以尺論,而這四美的嬌容妍態非工細精筆不能出之,畫起來大費功時,就是計寸當尺,如此地錙銖必較,畫家仍是不合算。難怪家英一時未應。此次畫展共計大小畫幅六十幅,我以每平尺均價兩千五百元談定,也就是比何家英當時的市場行情價兩千元多了五百元。從畫這六十幅畫的開筆之日起,我幾乎每天陪他,用時將近一年,才告完成。這其間他頂多又畫了十來張作其他用途的小寫意人物畫。由我親歷親觀,始信家英縱然是盛年丹青,四時不輟,畫不過百,確乎實情。這些年來,總有與我相知相熟的道友問我,「你看范曾和何家英的畫哪個更值錢?」這話我無論怎樣小心回答,也免不了得罪人。問得人多了,我只好認真想了想,也覺二位大有可比性,皆為當代著名人物畫家、教授。我卻不想從藝術成就的高低來論說,「何老師一年最多也畫不了一百張畫。范老師一幅四尺整紙老子出關圖,十三分鐘搞定,逸興飆起,一天畫它幾十幅,范老師一點兒都不帶累的。范畫傳世量大大超過何畫,假以時日,何之畫價恐不讓范曾。當然衡量藝術成就的高低與畫家產量的高低無關。只是畫作傳世量的多少,對市場行情的影響不容低估。」這番話是我五六年前說的大概意思,自幼寓居天津的何家英,近幾年來,繪事宏暢,因了地利之便,畫價潤格已然躍上層樓。

在畫畫的那一年,我陪他聊天,也幫他研墨鈐印,印章我總是打不漂亮,想起溥雪齋曾語九格格的一番話,藉以解頤:「用功三年,慧心妙手不一定能打好圖章。」還不忘跟家英講起啟功最佩服祁井西鈐印的妙處,打在赤金加重扇面上的小章都能筆劃飽滿得鼓起來,金地紅斑,最是養眼。這需要手勁腕力拿控得恰到好處才行。印泥也非要上乘不可,一両印泥一両黃金,都不算最好。現如今想用上好印泥的書畫家,大有人在,只是沒處去買。當真買到了也未必會用,印泥要用骨簽一日三調,用久了還要加艾絨甚麼的。我曾有幸見識啟老蓋圖章,左手二指拈住,右手掌輕輕按下,又輕輕拿起,毫不費力,蓋得勻正清晰,而好多人蓋章,包括我,用上很大的勁,也蓋不好,請教原委,啟老一語道破,「大多是因為印人鐫刻前,石章印面沒有磨平就奏刀,刻成一用,印面與縑楮不敷貼,章便蓋不均,所以打不好看。」
一天有一位張姓篆刻家到畫室找家英,同來的有一位壯年大漢,聽口音是山東人,是他有事經張介紹托請家英叩府貲求一幅溥佐先生的橫幅四字,用做酒樓的牌匾。門市上的買賣商家都傳說用溥佐寫的金字招牌最金貴,講究擘窠大字要泥金髹飾,落款更要六字:愛新覺羅.溥佐。愛新的滿語是金,吉利,生意保管發大財。

家英知曉二人的來意後說:「不如請傳倫跑一趟,他跟溥老比我還熟。」我家與溥老是父一輩、子一輩、孫一輩的三代交情,溥佐先生是溥心畬先生的堂弟,溥雪齋的胞弟,幼既從雪齋習畫,弱冠之年的畫作已能換銀子養家了,只是偶有佳作還要請大兄代筆落款,或許是覺得此時的一筆字與畫相配還不夠蒼秀。其於寒玉堂主人溥心畬的書畫,倍覺高華,晤面之際,多有請益,心畬每每告之:「跟我學畫不急,先跟我學詩吧!」這一句話是儒二爺常掛在嘴邊的,渡海前後,課徒授業前定是先說此語。研經藻采才是舊王孫一生的興趣使然,可偏偏是世人珍愛,他卻視為末技、餘事的丹青一藝更令他譽滿天下。
溥老的公寓距家英畫室很近,幾分鐘後,我們一行三人已在溥老的畫室說明了來意,溥老當即揮毫寫好,自然是照潤格付錢,山東大漢又客氣又很講究面子,額外奉贈一隻出土的漢代陶鳧,聊表敬意,溥老道謝留下了。據大漢講此陶來歷是打井隊在鄉下打井時挖出的,真東西會說話,一眼上去便覺不假,這是一隻品相上佳的卧姿灰陶野鴨,曲頸朝天,最妙是頭頂有一小凸凹,乍一看像是禽類的冠,可野鳧家鴨又都無冠,俯近觀之,才知是塑在鴨頭上的燈台,這便是有名的鴨燈了,由此引出了一樁我與家英的玩古因緣,鴨燈雖然數易其主,令我欣慰的是鴨燈至今還安卧在家英的畫室。

從公寓出來剛一會兒,平日裏侍奉溥老筆墨的九格格,打來電話說佐八爺叫我回去。溥老見我頭句話便說:「這玩意送你吧。」「你老留着玩吧。」「我留着沒用,官窯我都不愛。」九格格示意我收下。說老實話,當時我無意收藏老窯陶器,洗桐之癖,讓我覺得這出土的玩意土巴嗆嗆的,留之無用,卻之不恭,我有所不知的是這類古陶器當時在佳士得、蘇富比的拍賣會上,成交價格已不便宜。把鴨燈拿回家,我隨手擱在走廊的窗台上。這時的家英住在美院宿舍,與我家只隔着一條中山路,不忙的時侯會來我家玩,一進門,窗台上的鴨燈讓他看見了,「這件漢陶好看,是真品。」「何以見得?」「你看鴨身的彩繪多流暢,當時的匠人不知畫了多少個,才會有這靈動的線條,還好在彩繪沒脫落,好東西。」我同意他這個着眼在美術繪工上的鑑識,到底是畫家的眼光,看他意下喜歡,心氣兒比我高多了,這陶鳧真該歸他收藏。「送你了,先別拿走,待我囑良工給這陶鳧配個水草紋的紅木台座,再拿不遲。」
兩月後,台座做好,看着家英連座帶陶鳧小心翼翼地手捧着,生怕傷了羽毛的樣子,我和他一樣高興,物遇明主,非獨物之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