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我到上海,參加紀念俞振飛誕辰崑曲匯演及研討會,看到俞門弟子與俞振飛夫人李薔華的精彩演出,深有感觸,在研討會上特別指出,俞振飛藝術成就的特點,在於他的家學淵源,能把文人雅士的文化傳統融入表演藝術,通過融匯琴棋書畫的書生角色,展示中國傳統累積的審美境界,給戲曲表演提供了深厚的文化底蘊。回來之後,寫了篇文章,探討了俞振飛表演藝術所成就的境界。不久之後,有位好友打電話來,說讀了文章,引起他濃厚的興趣,因為他收藏了一幅張大千畫俞振飛的白描立軸,畫中的書生風神飄逸,不知道像不像俞振飛本人,一定要我去觀賞一番,順便吃個飯,聊聊。好友藏畫幾十年,精品甚多,我仔細看過的也不少,卻不知道他還藏了這麼一幅畫。於是約定了日期,空出一整個晚上,讓繁冗雜沓的生活留出一段空間,像畫水墨山水要留白一樣,空凈了心靈,重遊古人的風雅之境。
眼前這幅直軸,高70公分,寬32公分,品相甚佳。畫一白面書生,頭戴襆帽,背手而立,兩根帽帶飄垂腦後。書生劍眉朗目,瞳中炯炯有光,面龐微寬,帶點福相。筆挺的鼻樑下面,畫一似笑非笑的嘴形,襯着微微凸出的下巴,顯出風流倜儻又不失沉穩內斂的性格。書生身穿一襲圓領長衫,腰圍玉帶,意態悠閒,正是人面桃花故事裏的崔護。書生身後,畫幾枝盛開的桃花,橫斜過畫幅下方三分之一,正好支撐起整個畫面。畫幅右上角有張大千的題款:「壬辰七月,振飛五兄將上演人面桃花,戲為寫此博笑。大千居士爰。」下面鈐印兩方,分別是白文「張爰」與朱文「三千大千」。畫幅左下角則鈐有朱文閒章兩方,一是「東西南北之人」,二是「昵燕樓」。
這是一幅非常精彩的白描,人物栩栩如生,佈局簡單明暢,卻出神入化,展現了一種瀟灑自如的意態。看到這幅白描,不由得不佩服張大千。畫家寥寥幾筆,就畫出了崔護初春郊行,帶着無限憧憬的快意,重訪人面桃花的情景,正反映了唐代孟棨《本事詩》裏說的崔護故事。故事原文如下:
博陵崔護,姿質甚美,少而孤潔寡合。舉進士第。清明日,獨遊都城南,得居人莊。一畝之宮,而花木叢萃,寂若無人。叩門久之,有女子自門隙窺之,問曰:「誰耶?」護以姓字對,曰:「尋春獨行,酒渴求飲。」女入,以杯水至。開門設床命坐,獨倚小桃斜柯佇立,而意屬殊厚。妖姿媚態,綽有餘妍。崔以言挑之,不對,目注者久之。崔辭去,送至門,如不勝情而入。崔亦眷盼而歸,爾後絕不復至。及來歲清明日,忽思之,情不可抑,徑往尋之,門牆如故,而已鎖扃之,因題詩于左扉,曰:「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大千這幅白描,畫的是這首詩的前二句,崔護仍然陶醉在去年豔遇的情思恍惚之中,悠哉悠哉,一路行來。展現的是才子風流的瀟灑神態,期盼重逢佳人,還不曾發現「人面不知何處去」,令他空對桃花春風,悵然若失。
看了這幅畫,不禁引發了幾個問題。首先是,這幅畫題為張大千畫給俞振飛,是真迹嗎?為甚麼到了好友手中?第二,畫中崔護的模特兒是俞振飛嗎?第三,大千送人面桃花這幅畫給俞振飛,是甚麼場合,甚麼情況給的?對於第一個問題的前半,我和好友的結論一致,從畫風及筆墨上來看,是真迹。後半的回答也簡單,是在香港拍賣時好友買來的,但卻沒能解釋,這麼精彩的張大千白描,原來應該在俞振飛手裏,為甚麼流入香港的拍賣市場?至於其他兩個問題,朋友說,你對近代書畫有興趣,又瞭解俞振飛的崑曲藝術,熟悉俞振飛的舞台形象,能不能給個解釋?
先說說大千的白描。
陳巨來《安持人物瑣憶》寫張大千的一章,提到大千善畫人物,最精白描,但是不常畫。只有在特殊情況,或至親好友,他才以白描手法圖繪人物肖像。陳巨來很得意的一件事,在書中炫耀不已的,是張大千為他父親畫了一幅白描肖像。時當1934、1935年之間,張大千來到上海,陳巨來的父親看到張大千畫的曾熙立像,栩栩如生,羨艷不已,就要巨來請大千為自己也畫一幅。大千答應之後,先拜候巨來的父親,見面坐談了半個小時,又索要一張相片作為圖繪參考,臨行之時,告訴巨來:「吾當為老伯顯顯本領,寫一白描立像,鬍鬚花白色了,吾可以以黑筆表現出花白色也。」又說:「畫人像着色者,易於像真,白描至難。吾因二哥(張善孖)與你交情深厚,故特作白描。生平除為父親一像,寫的白描,此第二次也。」口氣十分自矜,得意洋洋,一方面表示自己白描的本事超過一般的肖像畫,另方面也要陳巨來記得,這是極為特殊的「恩寵」,是把他的尊翁與自己的父親同等待遇的。
相片送去三天以後,大千叫巨來到畫室來看畫。當時看到,張大千在一整張五尺的乾隆紙上,只畫好了面部,問是否合意,如不合意,還可以重畫。陳巨來十分滿意,說畫得好,「黑白鬍鬚,只寥寥幾筆,宛如黑白相間也。」張大千馬上就動起筆來,完成了畫作:「立刻補衣褶,長衫也,背手而立,又畫一卧地虬松及坡石。」陳巨來看着大千揮筆立就,完成了這幅白描肖像,萬分佩服,是這麼形容的:「不但面目神似,即立形亦完全無爽分毫也。」這幅畫後來還有下文,到了抗戰勝利,時隔十四年後,巨來父親八十大壽,巨來又請大千補了一枝梅花。有人看到了,羨慕不已,也想要大千畫一幅小像,大千居然開出天價,說着色肖像要黃金十五兩,白描加倍。陳巨來說,張大千「非勒索也,乃拒之耳。」真正的原因,就是不想賣這樣的畫,叫你有錢也難買心頭好,不僅是因為白描難畫,還因為大千給自己定了個規矩,非至親好友不作白描。
再說張大千與俞振飛的關係。
張大千與俞振飛結識於上海,早在1934年,是程硯秋介紹的。1950年代初,大千與振飛同時寓居香港,常有來往,振飛夫人黃蔓耘喜歡畫畫,拜大千為師,關係十分密切。費三金《俞振飛傳》記俞振飛在香港的生活,有兩段寫大千送畫給振飛。其一:「一九五一年,旅居香港的親友在銀行公會為俞振飛慶祝五十大壽,張大千畫了一卷橫幅山水贈送給俞,全仿石濤筆意,非常精緻。」其二:「一九五二年初,俞振飛與葛蘭主演《人面桃花》,張大千畫了一幅崔護畫像,配以一枝桃花,落款為:『振飛吾兄上演《人面桃花》,戲為寫此博笑。大千居士爰。』圖左下有一壓角閒章:『東西南北人』。」
《俞振飛傳》書中還附了一張圖片,題作「張大千繪人面桃花圖」,其實是俞振飛當時演出的海報,因為圖畫上面還印有「俞振飛劇團演出」幾個大字。好友所藏張大千白描,就是書中人面桃花圖海報的原畫,卻與製成海報的圖畫稍有差異。由於費三金沒見過原畫,只能根據海報,記述就不可避免有所誤差。所謂「振飛吾兄」是一誤,依照原畫應該是「振飛五兄」,因為俞振飛行五,上面有四個姐姐,人稱「江南俞五」。接着說的「上演《人面桃花》」,其實缺了一個「將」字,是俞振飛當年製作海報故意抹去的,以配合演出宣傳。張大千的原畫,說得很清楚,時間是「壬辰七月」,也就是1952年秋天,俞振飛「將上演人面桃花」,因此,畫此白描以賀,確定了這幅畫繪製的時間是在《人面桃花》上演之前,而俞振飛與葛蘭合演的《人面桃花》不是費三金說的「一九五二年初」,而是1952年秋天之後。
據上海人民出版社《梨園女皇孟小冬傳》(2004,頁325),「1950年12月,俞振飛在香港上演《人面桃花》一劇,主演詩人崔護,大千前往看戲,特畫繪《崔護像》相贈,上題款:『振飛吾兄上演人面桃花,戲為寫此博笑,大千居士爰。』」顯然與事實相悖,以訛傳訛,沒看過原畫上清楚題了「壬辰七月」,誤引了片面的資料,錯得離譜。我們只要查一查張大千在1952年的行蹤,就會比較清楚張大千畫這幅白描的時代背景與前因後果。
張大千在1950年代初的行止,反映了他背井離鄉之後的游離心態。他先在香港與台灣之間徘徊,後來在1952年2月,赴南美阿根廷舉辦畫展,才動心移居南美。他在1952年5月折返香港,停留了不足四個月,終於在1952年9月舉家遷往阿根廷定居。大千到達阿根廷,在離布宜諾斯艾利斯不遠的曼多薩租了一處花園洋房,取名「昵燕樓」,恐怕是取義於晏殊的「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有點失落之感。這幅白描人物,就畫在他舉家去國之前,來不及看俞振飛的演出了。
俞振飛與葛蘭同台演出《人面桃花》的時間,絕對不會是1950年12月,而是1952年秋天之後,也可以從葛蘭從藝的年代得到證實。葛蘭(1933-)在她十七歲就讀德明女中高三時,看到報載名導演卜萬蒼自組「泰山影業公司」,公開招聘演員,她馬上趕到片廠第一個報名,加入了「泰山」的演員訓練班。她會唱崑曲,則跟俞振飛有關。俞振飛來到香港,時在1950年底,是應馬連良之邀,到香港演出。沒想到演出情況欠佳,馬連良又在1951年10月回到內地,使得俞振飛滯留香港,只好自己在香港組織了「俞振飛劇團」。演出崑劇《白蛇傳》(應為《斷橋》一折)時,飾演小青的演員臨時不肯上台演出,俞振飛只好找人頂替,請卜萬蒼推薦演員。卜萬蒼推薦的人就是葛蘭,試戲之後,居然在很短的時間可以演出,並且從此對崑曲發生了興趣,之後便拜俞振飛為師,正式學習崑曲表演。
關於葛蘭隨同俞振飛演出《人面桃花》的記載,美國《世界日報》2010年8月23日曾有人撰文,說:「有一次俞振飛在九龍青山道新舞台,辦了一台戲,是由俞振飛唱開場戲《轅門射戟》,中間是陳中和唱《戰太平》,最後俞振飛唱《人面桃花》扮崔護,女旦角杜宜春,便由電影明星葛蘭及黃蔓耘分別飾演。俞振飛在台上,沾墨揮筆寫下崔護的《題都城南莊詩》:『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字寫的很秀麗。記得筆者當時在前座觀看時,國學大師錢穆,和日本電影明星李香蘭(即山口淑子,為滿洲國日本移民),亦坐在同一排。錢穆對演唱極為讚賞,爾後並邀俞振飛到九龍桂林街自己所辦的『新亞書院』,做了一次專題演講。」這段記載非常有趣,不知當年桂林街的新亞人,包括我的老師余英時先生,是否還能記得俞振飛講了些甚麼,是否也曾在新亞書院當場示範表演?
現在網上有許多記載,說葛蘭曾經在《人面桃花》這部電影中演出,而且唱的是崑曲,恐怕也是訛傳。許多人所說的電影,其實是1957年的《風雨桃花村》,王天林導演,鍾情(葛蘭在泰山演員訓練班的同學)主演。這部電影的插曲非常有名,即是《人面桃花》,由姚莉唱曲,陳蝶衣(狄薏)作詞:「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是、對人常帶三分笑,桃花也、盈盈含笑舞春風。烽火忽然連天起,無端驚破鴛鴦夢。一霎時流亡載道廬舍空,不見了賣酒人家舊芳容。一處一處問行蹤,指望着劫後重相逢。誰知道人面飄泊何處去,只有那桃花依舊笑春風,笑春風。」
捋清了張大千作畫的前因後果,以及俞振飛演出《人面桃花》的實際情況,我們便可知道,大千雖然畫的是崔護這個故事人物,但心中是存了俞振飛舞台演出崔護的形象。因此,即使不以俞振飛真人作為模特兒,人物的神韻卻一定是巾生的瀟灑風神,在台上演出唱做俱佳,非俞振飛莫屬。
這就回到了好友無法回答的問題,為甚麼這麼重要的一幅畫,會流傳到香港來拍賣?其實,這也有線索的。張大千在1983年逝世之後,俞振飛曾經寫過《賦張大千四首》,第一首寫到他們的交往:「張季當年海外遊,屢曾談藝一卮酬。淒然淚滴巴山上,魂魄還應到九州。」第四首就寫到這幅畫了:「開拓畫界境界新,髯仙豪氣逼星辰。招魂欲致生芻祭,人面桃花話好春。」這首詩後面,還附了跋語:「余昔在香港演出《人面桃花》,大千曾為作崔護畫像,十年動亂中佚去,惜哉!」由此可知,這幅白描人物,原來是在俞振飛手裏,文革動亂時佚失的,至於是紅衞兵抄家,還是其他的原因,我們就不知道了。之後如何輾轉流落到香港,大概也不會有人跳出來說清楚,是我搶的,是我偷的,是我賣的。
沒想到,過了三十年,俞振飛「惜哉」的大千畫作,居然讓我看到了。寫這篇文章,也算是再次紀念俞老,告慰他在天之靈,人間尚存無價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