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來西亞導演陳翠梅和我提及她對中國傳統社會裡的階級流動十分好奇與迷惑。這迷惑應該相當普遍:一個綿延了數千年帝制的國度,儘管風雲變幻、王朝更迭,官僚科層與社會階級嚴明,可是布衣卿相的事屢見不鮮,且成為民間傳奇小說和戲曲的重要元件。這裡頭的關鍵顯然就是科舉。榜頭之望,又是整個神話的樞紐,不只是祖貫出身於福建金門的陳導演好奇,她認為只要稍微認識中國社會或是涉獵中國歷史的外國人都會好奇:「考狀元」何以如此迷人?
通俗的題材一向經得起複製,但是經由複製的題材很難翻出別樣的風情和主題。我立刻想起:多年前小說家阿城在一席閒談中提到:他在雲南「插隊」的時候,曾經見過一本古書,是具有多年趕考經驗的士子寫的,內容可以粗略地以「進京趕考旅遊手冊」名狀。
阿城的談話迷人,卻很難重述、也很難由他人代為考證。可是噱談笑語之間,我倒是對一個細節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說是書中歷數旅途見聞,皆有實用價值,如「某縣城西,有寡婦一名,可以清火。」
這幾句話是否為原書原文,已無從勾稽,可是其趣味也在此──那寡婦或許是「半掩門」裡賣笑的女子;或許「寡婦」只是招徠顧客的頭銜,以示並非俗娼;或許所接待的更不只是士子……無論如何用想像來補充,似乎都得留待更進一步的創作活動,才能讓「進京趕考」這件事走出翻寫過無數回的套路。套路之一:應該接濟故人之子的準岳父嫌貧愛富又悔婚,遂只能讓深情閨女後花園贈金,以期大魁天下而團圓。套路之二:窮書生逞才及第,魚躍龍門,轉頭間便忘了沿途花街上傾囊接濟他程儀的煙花女子。套路之三,聞達於公卿之間的新科狀元辜負了家鄉的糟糠之妻,成了駙馬爺或相府女婿,此案更有甚於家務事,只好請包青天之流料理。諸如此類,總不類人間煙火。
人間煙火是甚麼?我實則無法準確地描述。不過,設若真有那麼一個三經燈火五更雞,頻年辛苦不尋常的讀書人,好容易中式得舉,還能夠赴京師、入春闈,與天下英才一較短長,這樣一個人會如何一步一步融入那個到處是名公巨卿、仕紳幕吏的社會呢?在融入的過程之中,他還會純潔地以為:試卷上洋洋灑灑的修齊治平之道為可以實踐的理想嗎?還是溷身於車跡路塵之間,不辨風埃之來去呢?
此外──完全處於對立的面向──那個「進京趕考旅遊手冊」的作者,其姓名未經記載,其著作也不曾流傳,他是為饑所驅,不得不撰聞見以果腹,而寫下的應考指南?還是滿腔助人之忱,要讓和他走在同一條路上的士子們一路順遂平安、容或還得以賞心悅目?如果人世間的確存在過這樣一部小小的手冊,它是手抄本?石印本?還是木刻活字本?這樣一部顯然具有實用價值的書,原本有沒有插圖?有沒有詩句?一本能鬻得幾錢幾分銀子?還是數百數十枚青蚨?設若輾轉傳布,買了這本書或無意間發現而擁有這本書的人果然也重蹈覆轍,心懷狀元圖,踏上狀元途,這人又如何能在多年後的某縣城西,還能看見當年那一位倚欄倩笑的寡婦呢?她也許還沒老呢。
歲月流離,似乎人人都可以追問:在從未劇烈變遷的社會中,的確有過那樣一本緩緩浮沉的書嗎?我說了,這是一部必須用創作才能回答的問題。設若今天的創作能夠完成,才能掉轉頭證明:那是一本確實存在過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