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歐梵:漫談狄更斯 - 李歐梵

李歐梵:漫談狄更斯 - 李歐梵

今年是英國文豪狄更斯誕生二百周年紀念,世界各地皆有慶祝活動。我家附近的一家書店也在減價銷售他的小說,然而我實在提不起興趣買,不禁捫心自問原因何在,特別是近月來我發奮重讀文學經典,甚至打算看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小說,早知道狄更斯對杜翁頗有影響,為甚麼我還是不想讀狄更斯?
日前偶而看到英國《金融時報》ChristopherCaldwell的一篇文章,意見相同,並且認為狄更斯在外國的地位遠比本國為高,在外國人心目中,他的小說代表英國,美國人尤其如此想。眾所周知,十九世紀美國曾有狄更斯熱,他的小說在英國報章連載,美國讀者甚至跑到碼頭去等着看輪船運來的報紙,迫不及待地看小說人物的命運,追問「小耐兒還活着嗎?」我不禁又想到晚清林琴南翻譯的《孝女耐兒傳》(原名是"TheOldCuriosityShop"),他也是感動至極,還寫下一篇洋洋灑灑的序文。我找來重讀,倒發現這位不懂外文的翻譯大家的觀點甚有啟發性,林氏將狄更斯的文筆與曹雪芹和太史公相提並論,認為《紅樓夢》敍人間富貴,人情冷暖,但「終竟雅多俗寡」,而狄更斯則能「掃蕩名士美人之局,專為下等社會寫照」,又說「敍家常平淡之事最難着筆」,而狄更斯「則專意為家常之言,而又專寫下等社會家常之事」,實在是小說大師。

林氏對《孝女耐兒傳》頗情有獨鍾,我曾在多年前寫的博士論文中提到,林把這本「煽情」(sentimental)小說付以道德意義,耐兒成了儒家孝道的典範。在此篇序文中,林氏特別點出狄更斯文筆的妙處,用的是旁敲側擊的手法:讀者以為「耐兒之奇孝,謂死時必有一番死決悲愴之言,如余所譯《茶花女》之日記」,然而「狄更斯則不寫耐兒,專寫耐兒之大父淒戀耐兒之狀」,足見大文豪的用心良苦。
讀過此小說的讀者當會知道,耐兒的祖父是一個賭徒,不聽孫女的勸告,耐兒的死是他間接導致的。杜斯妥也夫斯基自己也是一個賭徒,可能與此心有戚戚焉,不過這位俄國大師專注的是一種內心的罪惡,而非言情或孝道。
據學者研究,1862年狄更斯曾接受杜斯妥也夫斯基的訪問,杜氏還引了一段他的話,大意是說:狄氏小說中的好人都是他自己想作的榜樣,而壞人則是他心中揮之不去的惡魔。這個說法似乎用在杜氏自己身上更為恰當。我在網上查到一篇宏文,是一位俄國女學者IrinaGredina寫的,文中提到杜氏在1867年就借了法文版的"TheOldCuriosityShop"來讀,甚至把"DavidCopperfield"(《苦海孤雛》;林譯《塊肉餘生述》)看了數遍之多!這篇論文特別分析狄氏的小說"OurMutualFriend"對杜氏的《罪與罰》和《白癡》的影響,不僅是犯罪心理的描述,而且更重要的是正面人物的典型──前者的JohnHarmon和後者的Myshkin王子都是同類的聖潔人物,饒有洞見。這兩本小說我都沒有看(後者只看了一半,但看過黑澤明據此改編的日本影片),不敢作評。但至少Gredina提醒我們,他不僅深入人性的黑暗面,而且更嚮往人性善良的一面,兩位大師都是基督徒,雖然英國國教和俄國的希臘正教在儀式上大不相同。魯迅指出杜氏「堅韌」的受難精神,可說把正面和負面都顧到了,但他沒有看到杜氏小說中的天真純潔的人物,如《白癡》中的Myshkin王子和《卡拉瑪佐夫兄弟》中的阿留夏;罪犯和聖徒乃人性兩極,也可以是一個角色的雙重性格或兩個對等人物,所造人性誰也比不上杜翁描寫得更深入。

對我個人而言,狄更斯小說的社會性反而顯得突出,他從中產階級的角度描寫中下階層的人物,入木三分,但他的視野還是脫離不了中產階級,而且相當保守。當時英國社會在工業革命影響下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都市人口遽增,工人和窮人大量湧入,問題嚴重,他雖同情窮人,但並不主張革命,只望有錢人多一點惻隱之心和正義感而已,當然也不夠客觀,也比不上巴爾扎克。倒是他對於充斥於倫敦街頭巷尾的「雞鳴狗盜」之徒的描繪十分生動,難怪"OliverTwist"(林譯《賊史》,又譯《霧都孤兒》)最受歡迎,改編的電影不下五六部。
我少時受電影影響,最喜歡看他的《雙城記》,和所有讀者一樣,只記得小說開頭的那一段話:「那是最好的時代,那是最壞的時代……那是有希望的春天,那是絕望的冬天」,這段話現在讀來有點誇張,稍嫌肉麻;反而是第二段更有趣,而且頗富幽默感:「在英國有一個大下巴的國王和一個面貌平庸的王后;在法國有一個大下巴的國王和一個面貌平庸的王后……」,故意重複,諷刺的意味也更濃。繼續讀下去,故事的主角SydneyCarton出現了,他到巴黎,被捲入法國大革命,為他仰慕的女子犧牲。也許當年我看的荷里活影片中飾演此角的英國演員RonaldColman氣質高貴,演得太精彩了,連帶使我感動仰慕不已;現在思之,卻覺得小說和影片中的「意識形態」都相當保守,對這場大革命的看法全是負面的,集中在斷頭台殺人的「大恐怖」,顯然反映了狄更斯的保守心態,和另一個英國名人EdmundBurke差不多。

我個人印象較深的狄更斯小說是"DombeyandSon"(林譯《冰雪因緣》),也是為了當年研究林琴南而讀的,先看林的譯本,然後進入原著,發現這是一部真正的歷史小說。故事描寫的是一個資本家和他的公司,內中對於鐵路交通──特別是火車煤煙──帶來的衝擊和倫敦的都市演變描寫得甚為生動。我在英文論文中寫到:這是狄更斯後期的首部成熟作品,認真關注社會問題,「進一步反映了狄更斯因物質生活改善而感到的矛盾,他一方面批評工業主義為社會帶來的種種罪惡,與此同時,他又明白機器的好處,以及機器帶來的力量和財富」(見拙著《中國現代作家的浪漫一代》第三章,此章譯者是張婉麗)。
當然小說中也有一個人情的主線,和一個孝女,感情與道德合而為一,當故事結尾父女重逢,女兒對原來冷酷父親說:「自今而後,永不再別」的時候,林琴南禁不住加上一句感言:「畏廬書至此,哭已三次矣」,大有天下有情人同聲一哭之意。
附記:上面提到我對狄更斯有偏見,總覺得他的英文太囉唆,不免繁瑣。也許維多利亞時代的文體本來就是如此,與現代英文不同,然而我看柯南道爾的福爾摩斯小說並非如此,讀來甚有興味。而康拉德(JosephConrad)更是了不起,原籍波蘭,竟然寫出如此精煉的英文,引人入勝。哈代(ThomasHardy)的英文也囉嗦,但寫得有深度。布郎苔姊妹(EmilyandCharlotteBronte)的作品,至今流行不衰,《簡愛》和《咆哮山莊》多次被搬上銀幕,也自有其原因。相形之下,幾乎把狄更斯比下去了。
然而又有人認為狄更斯的英文應該是可以朗誦的,他在家裏的客廳時常舉辦沙龍,邀請親友聽他朗誦自己的小說稿。華人讀者如我,即使諳英文,還是讀不順暢,看來需要借助英國BBC的演員,才可以重現真面目。倒是林琴南不太忠實的古文譯文(內中不免刪節),我至今讀來依然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