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歲末,莎士比亞書店主人喬治.惠特曼(GeorgeWhitman)過世。聽說過這個書店很久了,但從來沒有去過,便隨手拿出《日落之前》懷想一番,因為這部電影就從莎士比亞書店開場。
《日落之前》是《日出之前》的續篇,兩部電影雖間隔九年,第一部積累的好評卻新鮮地保存到第二部,搞得很長一段時間,「日落」「日出」成了這兩部電影的專指。不過,也許是我看《日出之前》的時候,早過了故事主人公的年齡,對這部電影,沒甚麼化學反應。
美國男孩Jesse和法國女孩Celine在火車上相遇,一對二十出頭的學生輕鬆擦出火花。萍水相逢的兩人,在維也納共度了一個露天黃昏和夜晚,為了不落俗套,他們分手時沒有互留任何聯繫方式,只約好六個月後在離別的火車站再聚。整部影片就一個動作:聊。兩人告別,沒得聊了,電影結束,恰是日出之前。
聊是法式文藝電影的傳統,最經典的就是侯麥的《在莫德家過夜》。年輕的時候,看到這樣有氣質的電影,只動口不動手,膜拜得五體投地。也是因為這個緣故,覺得文藝電影要比普通電影好,因為前者像君子,後者近小人。不過,等到年紀大些,見識廣些,多少也發現,此類「聊」片,就口和手的動作比例來說,恰好跟黃片成反比,所以,文藝青年變成二逼青年,最後又變回普通青年,也就是個閱歷和年齡的問題。
從《日出之前》到《日落之前》,Jesse和Celine九年後重逢,Celine因為當年無法赴約,兩人故事就卡在維也納的那個清晨,之後各自前程。Jesse結婚生子,Celine也多次戀愛。真實人生切入文藝人生,電影似乎要把文藝青年變回普通青年,不過,我們很快看出,美國導演林克萊特只是虛晃一槍,兩人在談過一番大文藝環保、政治和現實後,馬上就避入了小文藝溫暖、曖昧又撩人的港口,用本地話說,他們最終的話題還就是:儂剛儂剛,為甚麼儂屏不老結婚了!
我知道,Jesse和Celine的小清新戀情被上海話這麼一通俗,簡直是豬油年糕替換了黑白松露,不過,我不是要在這兒糟蹋《日出》《日落》,說實在,《日落》看到最後,Jesse拋開日落前要飛回美國的航班,在Celine的歌聲裏踢開愛情的大限,令人覺得美國導演真是比法國導演愛觀眾,奶奶,九年了,給他們一次機會吧!
我要說的是喬治.惠特曼。
喬治.惠特曼出身於美國的中產家庭,少年時代就遊歷世界,哈佛大學讀過書,格陵蘭島服過役,巴拿馬墨西哥一路冒險,1947年來到巴黎。到巴黎,他過的是典型的波西米亞生活,穿梭文學沙龍,結交各國藝友,和王子午餐,和歌女約會,寫徐志摩兮兮的詩,做海明威兮兮的夢,與此同時,他又始終堅稱自己是社會主義者,痛恨資本主義制度。
到巴黎沒多久,喬治.惠特曼遇到勞倫斯.費林蓋蒂,書業史上,兩人的這次會面至關重要,因為其結果是,費林蓋蒂在舊金山創立了「城市之光」書店,惠特曼在巴黎開了LeMistral。1964年,惠特曼徵得已經歇業的莎士比亞書店店主的同意,將自己的書店更名為二三十年代聲名赫赫的莎士比亞書店,同時,惠特曼也繼承了莎士比亞書店的一些傳統,比如,書店即沙龍,當然,惠特曼很快就把沙龍概念擴大了,書店即旅店,有文學前途的作家就有免費駐店資格。後來,惠特曼的書店最後成為巴黎一景,成為全球青年的朝聖之地,「旅店」的意味強過了「書店」。
從五十年代到今天,小書店能經營到今天,惠特曼的商業才能絕對是可以的,關於這個,老惠特曼的理論是,在他所期待的革命到來之前,他被迫住在一個資本主義社會裏,因此只好以最不傷大雅的方式來參與其經濟,而在所有的經濟形式中,「賣書不會傷害任何人!」
我不清楚這個調門是否有花俏的成份,只是覺得惠特曼的社會主義理論太有噱頭了,或者說,太波西米亞腔了,尤其是,老惠特曼跟店內女問青的那些羅曼史,跟駐店男文青的那些小哀怨,既革命又小資。情形呢,有些像《日出》《日落》,談啊談,談啊談,所有的話語最後卻被慾望收編!當然,這個不是說惠特曼是偽社會主義者,只是覺得,這個老頭太能幹了,右手拉攏着全球文藝人口,左手撩撥着世界革命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