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報上看到黃苗子先生1月8日在北京百歲辭世的消息,整個夜晚思緒萬千,自從他的老伴郁風大姐2007年4月隨春風消逝後,我一直沒有機會再拜望他,有機會時會在熟人那裏打聽他的近況。最後一次的接觸,現在回想起竟是幾個月前我在瑞典家中整理箱中書畫時,看到他在九十年代初期送給我的一幅字「翩翩起舞」。看到那四個蒼勁瀟灑的大字時,我腦中頓時清晰的浮現出,那天他和郁風姐在香港黃永玉家中,笑咪咪的即興揮毫寫字贈送我的情景。
近年我在寫《故人故事》,開始這個系列時就打算寫慷慨多姿,獨立特行,自稱「大雜家」的郁風姐,而且文章的名字也早就想好(別了,郁風姐),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還沒有動筆寫這位隨風而逝的佳人,她那位豁達,幽默的才子黃苗子就去和她相聚了。那我就把這兩位白頭偕老的才子佳人,中國文化界德高望重永不消逝的雙子星座團在一起寫吧。
和郁風姐認識是87年夏天,我在北京「中國劇院」演出三場「現代舞獨舞晚會」,其中一場,是由「中國美術家協會」包的專場。當時郁風姐任「中國美術家協會」常務理事,我得到了她熱情洋溢,體貼親切的接待。初接觸就對這位氣質不凡,風度高雅的長者「一見鍾情」,大概由於她和我一向敬重愛戴的舞蹈前輩戴愛蓮先生是摯友。她們兩人都屬龍,2006年舞蹈家舞龍飛去,2007年畫家,散文家,藝文評論家也執筆乘龍歸去,她們倆都那麼率真,那麼光彩照人,那麼具有魅力,那麼調皮可愛,那麼透明,一想到這兩位龍女,滋潤溫暖湧上心頭。今年是龍年,相信本命年中兩條從不張牙舞爪的龍女又可以優雅的聚首談心了。相聚時,郁風姐請你不要忘記,再拿起畫筆,畫下戴先生的手舞足蹈。
那年演出後,郁風姐在《人民日報》上發表了篇短文,題為〈觀舞隨筆〉,還加上她在看演出時畫的幾張線條簡潔但極具個性的素描。文中她寫道:她以自己的生活哲理,塑造出美麗感人的舞蹈形像,使我們認識了這樣一位嚴肅的藝術家。她還在文中評論:舞蹈的表達更勝於語言,我頓時感到找到了知音。交往後才知道她對舞台一向情有獨鍾,年輕時嘗試寫劇本,作舞台美術設計,並在《武則天》劇中飾演女主角。尤其是她對舞蹈有偏愛,她說:從1951年烏蘭諾娃首次來北京演出,我就天天去排練場,入迷的看,入迷的畫。此後她用大片的時間看舞蹈排練,演出,給報紙,雜誌畫舞蹈速寫,也許這是受到好友葉淺予畫太太戴愛蓮舞蹈的啟發。郁風姐告訴我,她甚至有此生不為中國少數民族為憾,為的是中國少數民族普遍擅長歌舞,她極羨慕享有舞蹈歌唱這種與生俱來的樂趣。她的本性就是那樣的無拘無束,永遠像個年青的女學生,對一切都充滿了好奇。最讓我感到驚訝和感動的是,那次畫我的舞蹈速寫,是她二十多年來的第一次手癢再畫舞蹈(經過了甚麼都不許幹的十年,文革後的又一個十年)。坐在黑洞洞的劇場裏,居然摸着黑還能精準又傳神的抓住舞蹈形體動態。
郁風姐和黃苗子與那位江青同志四十年代時在重慶有交往,江青生怕他們知道「太多」,於1967年文化大革命期間將他們夫妻同時從家中逮捕,兩人含寃入獄七年。這對連做牢都要結伴的夫妻,89年六四後兩人風雨同舟,移居澳大利亞布里斯本。九十年初,我時常收到郁風姐的信,在信中感到了她的悲憤和無奈,體會到她生活在國外的寂寥,似乎和親朋之間的書信往來構成了她在國外生活中的一個重要部份。很可惜信沒有保留下來,但保留了她膝頭上放着本書,獨自一人坐在布里斯本家中紫藤花架下的一張照片,不能忘卻的是這封信中她寫道:紫藤花是我的最愛,在北京我家周圍,春天時就有很多紫藤花盛開,你看這花多美,我知道是她在想家了「月是故鄉明,花是故鄉美」,回信勸慰她,並告訴她:紫色也是我的偏愛,照片上的人比花要美麗多了。
他們兩位是中國難得的全方位藝術家,在香港他們熟人多,尤其是相知相契的著名畫家黃永玉先生也在香港定居,他們移居澳洲後,邀請他們來香港參加各種活動的機構和機會都很多,我有時也會路經香港或在香港工作,因此不久就和這對文雅曠達的伉儷在香港又會面了。他們知道我住在酒店中,馬上熱情的要我搬去香港大學柏立基學院招待所和他們作鄰,並且保證由他們作介紹人,絕不會吃閉門羮。原來,掛在學院門口「柏立基學院」那個大匾就是苗子題的字。住在柏立基學院一來環境安靜,半山空氣好,又可以爬山散步,很對我口味,後來每到香港也都喜歡在那裏落腳。對他們來講,恐怕最重要的是和黃永玉,梅溪夫婦見面方便,他們就住在對面的公寓中,近的幾乎可以隔窗相望。四位老友幾乎每天相聚一堂,我有空時也加一角。那真是個美好的經驗,現在想來就更感到是難能可貴的藝術享受,永玉畫畫苗子題字,一切都在即興的狀況下進行,但又如此的胸有成竹,互有默契,籠罩在一種篤敬藝術的創作氛圍中。郁風姐和我是旁觀者,我是外行和他們屬忘年交不敢信口開河,而郁風老有許許多多點子,不斷指手劃腳,老伴苗子笑咪咪的不出聲,我想他不但習慣了,而且對老伴的急智多謀頗欣賞,挺得意,而永玉就會連笑帶罵:你這個囉嗦的老太婆,真討人厭之類,梅溪老是在廚房和客廳中忙着張羅吃喝,末了,哥兒倆選好圖章大印一蓋,之後,總會有一頓色,香,味具佳的「便飯」,記得黃家有不少王世襄家中學來的食譜,其中大蔥煸大蝦米就是一道,黃永玉曾將製作法跟我細細道來,可惜我一試再試總是不太成功。
知道黃苗子先生不但善畫善書法善詩詞,他還是一位文物鑑賞家,那些年我喜歡周末在北京潘家園瞎逛,是懂非懂的撿了些七零八碎的破爛,又在艾未未和路青相伴下買些小玩意兒,有些東西我拿給黃先生過目鑑定後才放心。
過目時,他會分析道理,講出為甚麼,實在是長見識,可惜自己這方面的知識底子太單薄,無法領略深高。
91年《江青的往時,往事,往思》在香港出版,見面時我送了他們一本,後來郁風姐陸續送了我她寫的一些書:《我的故鄉》《急轉的陀螺》《陌上花》《時間的切片》,她的散文文如其人,真摯,自然,生動,不拘一格,對人對事即有廣闊的視野,又有獨特的見解。
《時間的切片》其中有一章是:現代舞藝術家──江青,寫的是她的讀後感,我被她獨特的敏感,誠意的「用心讀」感動。「那塊傷痕累累的土地永遠吸引着她不斷回歸」,這是郁風姐在她的讀後感文章中對我經歷的描述。而他們呢?這對經歷了崎嶇磨難的相依為命的夫妻,99年結束了在海外的生活回歸家園,居住在北京朝陽區團結湖北里。我去北京時總會去團結湖拜望他們。他們的老朋友們發現:在海外的十年漂泊和他們從秦城監獄關了七年走出來時一模一樣,他們絲毫沒有改變,性情依然依舊,依然故我,依然一樣幽默爽朗達觀,依然保持着年輕人的精神面貌,依然那麼的樂於助人,依然愛講笑話,依然妙語如珠,依然一點沒有世俗的價值觀,依然沒有成人的世故。黃苗子依然永遠笑咪咪,漂亮可愛的老太依然對儀表注意,一誇她得體的衣着,她就會馬上驕傲的告訴你是自己設計的,然後就會不厭其詳的報告製作過程,一讚她家中好吃的,也會馬上教你如何調製。猜想他們也喜歡我直來直去的談吐和率真的個性,我和這對快樂的老伴在一起時渡過了不少歡樂嬉笑的時光。我們也談過去,他們漫長的一輩子歷經凔桑,經過多少風風雨雨啊,受的苦,遭的罪都太多太多了,他們從無盡的災難中活過來,但聽不到嘆息,哀怨,依然永遠豁達,依然人老心不老,這種「笑迎人生坎坷」的人生態度是何等的境界啊。在此,我要向這對中國文化老人致敬!
2004年他們鑽石婚,聽說去了次雲南玉龍雪山,但因為身體欠佳未能登高,實感遺憾。為創作「玉龍第三國──納西情死」96年我去過那裏作田野調查。玉龍第三國是納西族殉情者所嚮往的死後理想樂園,來到第三國這個充滿了愛的大自然淨土,人間一切的惡濁,世俗的煩憤皆可擺脫。我在游巫(情死)一幕中寫:僅裹着白氈毯的哥和妹相偎相依着,呼喚聲,悠悠地由遠方飄至:三國是樂園!三國是樂園!無黑,無恨,無惡,無苦,無憂,無夜,無驚,無慮,無災,無淚,無病,無憤,無恐,無痛,無難,無煩,無懼,無愁,無仇,無臭。得悉苗子在今年元旦時笑說:我該做的事都做完了。那就無牽無掛的走罷!在白風吹樂白雲纏腰的第三國,披着白氈毯摟着你的妹──郁風姐,多好,多美啊!
二○一二年一月十三日於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