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回到紐約,都會驅車南下普林斯頓,拜望余英時老師。從紐約市區出城,經荷蘭隧道進新澤西州,上新澤西通衢,大約不到一小時,就可以到達普林斯頓郊外隱藏在樹林中的余家了。我一向覺得輕車路熟,靈山之路不知走了多少遍,輕易得很,只要打個電話,約了時間,說去就去。這幾年卻總是出狀況,說好幾點幾分抵達,口氣像是到隔鄰去串門那麼有把握,卻總是像國內的航班一樣,經常遲到一小時以上,極為不敬。不知腦中的導航系統發生甚麼變故,每次去余家,總是迷路,七繞八繞,把普林斯頓西北與西南郊外繞了個夠,從岩山村到好願村到潘寧頓到勞倫斯,靈山腳下的前後左右全繞遍了,就是上不了靈山,最後還得十分不服氣又無可奈何,到每個街口的加油站去問路。有時就想,是否余先生學問已經到了超凡入聖的境界,讓我前去拜謁,會像顏回一樣興歎,連余家都瞻之在前,忽焉在後了。
今年元旦假期,約好了中午時分抵達,然後到外面吃個飯,聊聊。從紐約出發,在城裏遇到塞車,讓我神經緊張了一陣子,好在熬到新澤西通衢的時候還有一個小時,於是風馳電掣,一路趕往普林斯頓。記得有個過了普林斯頓大學的公路出口,是條捷徑,多年前走過一次,可以直接通向目的地,就決定不按習慣的老路,不經大學校園,爭取準時到達。老話說得好,欲速則不達。走着走着,找不到出口了(其實還沒到),一緊張就趕緊下了公路,沿着一條沒走過的新路,憑着我自詡為天生異秉的方向感,繞回大學校園,心想,雖然慢了一點,至少可以拿出識途老馬的本事,不至於迷路。於是,打了電話,告訴師母,已經到了大學校園,再過十分鐘,一定抵達。誰知天有不測風雲,世事真的難測,到了一個岔路口,大概是心情從過度緊張轉為過度輕鬆,一時不察,竟然走了相反的方向。又是七繞八繞,總算穿過我熟悉的樹林,沿着一條蜿蜒的小路駛入,「乃瞻衡宇,載欣載奔」。停下車,看到師母出來迎接,十分不好意思,不住道歉,說又迷路了。她笑盈盈地說,習慣了,習慣了,總是要迷路的。
余先生站在門口,滿面笑容,迎了我們進去,說今天中午不出去了,陳淑平做了一桌子好菜,等着你們來吃。我說好啊,淑平大姐的菜好吃極了,我有好一陣子無福享受,今天遲到,居然還得到獎賞。鄢秀在旁邊說,你怎麼講話這麼沒大沒小的,叫着師母的名字,禮貌都沒了。我一愣,就聽師母在旁邊說,不要緊的,他一直就叫我的名字,我們是自己管自己,自己有自己的identity,跟英時無關。我說是啊,余先生是我的老師,我從來都稱他先生,師母卻像我的姐姐,直呼其名更感到親切,不過也說的是,似乎不太禮貌。余先生笑起來說,到了家裏,不要講那麼多禮貌了,親切才好。他當年讀書的時候,政治立場跟我不同,見了面就爭辯,暢論天下大事,談歷史發展趨勢,意氣風發的,不怎麼溫順,是個有個性的學生。我心想,余先生是給我留面子,沒說我年輕的時候,是個桀驁不群的愣頭青,充滿了書本知識與空頭理想,信奉梁啟超「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的說法,說起話來直卜籠統的。
余先生與師母的氣色極好,比去年看起來又年輕了一些。師母說,我安排他新整了牙,現在成了有牙的老虎了,寫文章可以更加犀利一點。我說,好像身材也結實了,有時運動嗎?余先生說,不運動,只在屋裏屋外走走,基本不動,天天在家中鎮守,當個鎮守使。我心想,不只是鎮守使,還是中國文化的保護天使呢。不好意思說出口,就問他近來做甚麼,他說又回到先秦思想,要寫一部中國早期天人合一思想的來源,捋清中國思想史的源頭。
這天中午我們吃了師母精心製作的香酥鴨與醬油雞,還有五六樣小菜。除了香酥糯爛的鴨子,印象最深的是涼拌蘿蔔絲,以及她新發現的一種紅色的蔬菜,都十分爽口。我不禁想到二十年前,余先生還在耶魯教書的時候,我已經到紐約任教了,但還在哈佛擔任研究員的工作,幾乎每周開車來回於紐約波士頓之間,余家就是我旅途當中的休息站。每次經過,總是能聆聽余先生的教導,偶爾還跟他辯論幾句,再來就是美美地飽餐一頓,經常就吃到淑平大姐的八寶鴨或香酥鴨。真要算起來,恐怕沒吃過上百,也總有好幾十隻了。沒想到這次她又親自下廚,整治了一滿桌菜肴,讓我感到無限溫馨,覺得真是又回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