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昌華:苗子印象 - 張昌華

張昌華:苗子印象 - 張昌華

1992年,我應某出版社之約,選編一本《中國近現代名人手迹》,出版者要求有若干比例當代名家的新作,苗子便成了追索的對象。當時,我們還不相識,他又遠在澳洲,我鞭長莫及,遂請吳祖光先生出面為我搭橋。苗子是尊有名的笑口常開、有求必應的佛。馬到成功。不久,苗子寄來他的書法佳作。先生書的是「墨池飛出北溟魚」七個大字,亦隸亦篆,似文似圖,古色古香,一種典型的苗子風格。題字的內容與書名又雅貼。十分遺憾,上款沒按我的要求行事,寫的是「應某某出版社之命而作」,將書名易為社名,我不知是他年邁健忘還是忙中出錯。在拆讀他附信時始知,苗子是有意而為之:「承囑落上款貴書《中國近現代名人手迹》,因涉及個人標榜(冒充名人),所以寫了社名作上款,請諒。」苗子,這個瘦小的廣東小老頭形象,剎那間在我眼前變得高大起來。令我尷尬的是這部書稿在出版社折騰了四年,社方怕賠本,以流產告終。1997年我拜謁苗子先生時,首先說及此事,他笑了笑,說他已記不得這件事了,那是讓我下台階哩。苗子是大家,卻自謙「只是藝術門邊的小票友」。他謙和、厚道,這是苗子給我的第一印象。

1994年我策劃編輯一套「雙葉叢書」(夫婦作家散文合集),邀苗子夫婦加盟,與他的好友蕭乾、吳祖光、馮亦代伉儷組成一輯,他欣然首肯。苗子十分推崇蘇東坡,他在序內引蘇詞「陌上花開蝴蝶飛,江山猶是昔人非」句,並為散文合集冠名《陌上花》。集內,設若干欄目,有「蟻堂清夢」一欄,收遊記及有關人物札記。當初,我不知「蟻堂」典出何處,又乏不恥下問精神請教,照抄了事。後來我讀先生的《苗子說林》一書的序言時頓有所悟,臆測「蟻堂」是苗子的書齋名,但我又無從知苗子以此為齋名的典故,是堂如蟻穴之窄小,還是人如蟻螻之卑微?或是先生自謙之詞,也許兼而有之,我想。細品他的序,耐人尋味,大寫特寫「鬥蟻」,精彩之至。十年浩劫時,苗子被人「幽」於一隅,他沒有負隅頑抗,在每日一小時「放風」時間內盡情找樂。他發現潮濕的圍牆內常有螞蟻出沒,便「陰謀陽謀盡出」,先置一小塊窩窩頭於甲蟻穴側,等它們傾巢領受恩惠時,經他大手一撥弄,又把這塊窩窩頭連同螞蟻挪到乙蟻穴……蟻們即文攻武衞「萬馬戰猶酣」。苗子蹲下欣賞,陶醉於「其樂無窮」中。畫家的豐富想像的天性,令他由彼及此而及己,想到自己與蟻竟屬同類,想到足下的土地就如大羅馬的鬥獸場……
苗子苦中作樂、達觀,此為印象二也。
苗子給我的第三印象是哲思和幽默。
「墨池飛出北溟魚」,出自唐代大詩人李白的詩句,是詠懷素和尚草書的。我要說的是苗子愛博覽群書,書中乾坤大,筆下天地寬。鑑此,苗子的墨池,才「養」出了一個書家、畫家、作家和美術理論家的苗子。他也許稱不上北溟魚,但確是一條非同凡響的魚。苗子曾賜我一畫冊,他的有些作品最初我讀不懂。後來讀了他的有關自述性文字,洞天豁開:他的某幅別致的畫作、字或是他某段人生特定時期心路歷程的寫照。

苗子是畫漫畫出身的,幽默是他的拿手好戲。他的一些畫作有「橫看成嶺側成峯」之妙,他的文章有「無機性自閑」的幽境。《陌上花》是他與郁風的散文合集,他在文末寫道:「從前有人說過『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是人家的好』。」他將其點化為「文章是老婆的好,老婆是自己的好──除了吵架的時候」,故瀟灑地一揮手說,讀者「還是先看郁風的文章吧」,一派紳士風度。平時在家,他與兒孫講民主、平等,一次在布里斯班寓所廚房裏,他頭紮大花巾,鼻孔下黏着假鬍子,扮着意大利廚師,讓小孫女妍妍裝作顧客,出演一出含飴弄孫的喜劇。他的散文名篇〈遺囑〉令讀者捧腹、噴飯。他與生前友好相約,趁活着的時候,約定某日,各人帶上為朋友做的輓聯或漫畫,大家掏出來,互相欣賞一番,以此為樂。大概活着時被住房困擾過,〈遺囑〉中令家人「用空玻璃瓶作『寐宮』」,又突發奇想,說告別儀式是「主張約幾位親友,由一位長者主持,肅立馬桶邊,默哀畢,把骨灰倒進馬桶,長者扳動水箱把手,禮畢而散」。此〈遺囑〉已成絕唱。他似言猶未盡,又立〈後遺囑〉,囑「六不」:不發訃聞,不念悼詞,不買灰盒,不留骨灰,不開追悼會,不在家裏掛遺像,並警告後人,如不認真執行「必為厲鬼以擊其腦!」他還自幽一默:說他生前個子矮,死後只掛半身像,「讓人看不出他是個矮子!」或許這不只是幽默。
苗子重情義,哪怕是像我這樣的晚輩去拜訪,他都熱情接待。他們夫婦致我函札十數通,我閑來無事,將其用毛筆抄在宣紙本上。2000年夏我進京拜訪苗子、郁風,複製了一個副本送他。他很高興,信手在我的原件的扉頁上還題了一段感人肺腑的話:「張昌華兄手抄愚夫婦自九三年至二千年函札若干成軼編者作者之間充滿情誼文字了不足存然昌華兄之敬業精神為可貴也 二千年八月二十八 苗子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