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人:一人分飾多角 獨裁交際花

非常人:一人分飾多角 獨裁交際花

一個人讀幾本書,如果能夠讓自己謙卑下來,知道這世上沒有一勞永逸的事情,從來不存在甚麼完美;不完美也不用為難自己,不怨天尤人,也不當事兒媽與事兒奶奶;做不到完美,並不是不去做的理由。就夠了。

撰文:鞠白玉
攝影:羅洋

張立憲:

人稱老六,網名「見招拆招」。1969年生於河北,畢業於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個人文集《記憶碎片》,曾任現代出版社副總編。2006年推出雙月刊《讀庫》系列叢書(讀庫意為閱讀倉庫),內容側重當下文化事件、人物,深入報道、回憶和挖掘,奉行「三有三不」原則—「有趣、有料、有種;不惜成本、不計篇幅、不留遺憾」。他一人擔任出版人、主編、校對等多職。

讀書的本質

老六本名張立憲,在人民大學新聞學院讀書時宿舍裏排行老六,這名號便順延至今。交情深厚的朋友叫他:賤老六,六哈尼。老六天生一副忠厚的臉,本來是一雙悲情的大眼,過了中年,眼睛成了狹長形。
老六的名氣完全是讀書人捧出來的,讀書人愛他,是因為他尊重書,還原了書的本質。電子時代裏,仍有這樣執着的人,像個老實巴交的手藝人,不做別的妄想,只想存留閱讀的美感,紙張的質感,捧在手裏的是文字的珠璣。他選擇當一個獨立的做書人,六年來美夢成真,是他的歡愉,愛書人的幸運。誰說理想的實現必得苦大仇深?老六知道這時代所求的根本,他向來不信好文字沒出路,他偏要做這無怨無悔的嫁衣。六年前他成立了一個人的編輯部,兼任了主編、校對、財務、宣傳、夜班編輯、公關、雜工、運輸,除了印刷,一本書從無到有,全由他一人之手。當年竟然也沒人勸阻他,他的老友們都堅信他能行。

■老六一人擔當《讀庫》所有工作,他認為一個好的主編必定是獨裁的。

君子與影帝

有一個出版業名人楊葵,老六親熱地稱他:楊大嬸。楊大嬸一向對人的文品人品極為挑剔苛刻,我問大嬸為何人們都喜歡老六,他答:因老六是這年月裏少見的「君子」。但老六必然不是完美的人,我又問大嬸,老六有沒有不符合「君子」的地方?他不加思索:當然有,「君子」向來永遠溫和有禮,老六卻有小暴脾氣。
老六嫉惡如仇,相由心生,於是導演高群書就找他在自己片中演一個便衣警員。我去見老六時他正要去片場,寒風裏拍攝苦不堪言。他笑說早年高群書拍《千鈞一髮》時就找他演警員,他推了,後來那主演得了某個電影節的最佳男主角,他得此消息立刻連夜短訊高導:還我影帝!
拍攝到深夜,他回家還要編稿,如同近二十年裏每一夜,他從不覺得繁瑣,從未有一天是厭倦過。他覺得自己幸運,過上了一直憧憬的三三制生活:三分之一編書,三分之一學習,餘下的一分,是和朋友們在一起。
老六有着好人緣,他說:好編輯必須得是「交際花」。《讀庫》每周年的讀者會上雲集各路作家和媒體,都是為了他那份忠厚去的,更重要的是,他們要知道這個奇蹟的創造為甚麼偏是他?一個理想主義者,不被現實碾碎夢,無廣告、無贊助,僅靠內容可以每期五萬冊以上的銷售。

■《讀庫》六周年讀者會現場,出席者不少,老六和央視主持人柴靜一同為讀者會站台。

瘋賤的初始

六年前老六從國企出版社出來,心裏猶豫着要不要去那個年薪百萬的民營公司。他覺得自己個性不易妥協,上班仍是受罪。「我覺得應該讓自己生活得很快樂,就給自己列了一張不快樂的Top10,想着一個一個來解決,應該就能快樂起來了。我發現不快樂的第一位是我的工作,每天早上要去上班,我的心就在呻吟,視若畏途。我就付出很大的努力,炒掉我的鐵飯碗,不再去工作了。」編書多年他看的不盡是好文字,「爛稿看多啦,反而比總看好稿的人更有耐心」。他對於「一本理想中的書」更為渴望,不想等待,惟有自己操刀做起。
他借了筆錢交給太太,騙她說是最近幾月的工資。自己的存摺裏取出一萬,餘下的錢僅夠交兩個月的房屋按揭。為了節省成本,他不租辦公室,不雇任何幫手。也為了是終於有一本書能完全自己說了算,「有句話說了,好報紙的主編必須是獨裁者。我這書我說了算吧。」並沒有背水一戰的悲壯感,這些年來他的悵然若失終於能彌補回來。
「平心靜氣地來做這件事情,不賭氣、不衝動、不自憐、不自誇。」憑着多年的作者資源,他約心儀的作家寫稿,常是早上就發短信:今天若再不交稿,我就用彈弓子崩碎你們家玻璃。
他形容最初的日子是:又瘋又賤。一個驕傲的讀書人,常是背着個布包,在網路上約着和讀者見面,在三聯書店樓上的咖啡館,假意點個飲料。讀者若是再想多要,他背着布包急急又跑回倉庫拿。這就是他最早的發行歲月。
「我都不知道當時要做書的那靈光一閃,到底是天意還是天譴啊。」他信自己,所以天意令他的理想生存,「其實是很煎熬的。我記得最痛苦的時候,我內心會分出另外一個自己,跪在地上說:『神啊,救救我』,可是六年來我們掙錢了,還不少呢。我很糾結,是買個私人飛機呢,還是買個遊艇呢?算了,還是成立一個寫作基金罷。」

■出版界形容他是「堂吉訶德」。

根本的不變

老六幽默,常跟友人說:發現好稿子好作者,要及時舉報給我!「人家憑甚麼給我呢?他可能覺得我這個編輯就像保母一樣,把他的孩子寄託在我這裏,他可以很放心,我把他這個孩子教育一番、打扮一番,他覺得合適,甚至讓他有驚喜。歸根一句話,一種被認真對待的感覺。」
他給的稿費也比尋常雜誌書刊高出許多,印刷用最好質地的紙張,每期封三都夾有藏書票,內頁中彩色圖片印製精良。曾有印刷廠聯絡他,說有便宜的紙,他氣急敗壞地問:我要最好的紙,誰說要便宜的了!
《讀庫》的質感就是老六的審美,灰色封皮經年不變,內容主旨:一場記憶的打撈,讓未知者知道現在時。「所以做書有甚麼秘訣啊?無論甚麼時代,對設計、文字、美感,都有一個根本的東西,這個永不會變,我只是抓住最根本的東西了,並且決不改變、不搖晃。絕對地獨裁。」

■此為劇照,老六在高群書導演的電影裏任警察一角,男一號。首次出鏡,玩票性質。

哭喪的騎士

老六生於六十年代末—文字美學盡毀的年代,他慶幸由一個背誦《毛語錄》的孩子成為今天這樣一個愛書人,當然,是他知道讀書的好處:讀書能讓一個人變得更豐富、更有力、更理性、更沉潛,而不是相反。
這些年他做獨立出版當然偶有「上級」攔路,常人以為老六這般性格受不公正對待,會心生悲憤。「我不是一個人,我後面還有一群作者跟我在一起,若我是個慣於悲憤的人,朋友們會有壓力。我就是個交際花、吉祥物,讓朋友們願意見到我。」當年他一個人背着布包,如苦行般為他的書奔波,出版界有人形容他是「堂吉訶德」。於是《讀庫》六周年的讀者會上,老六為眾人準備的禮物是《多雷插圖:堂吉訶德》,他特別喜歡這幅畫,是堂吉訶德給情人寫信時的神色。「很多陷入戀愛中的男人都是這副儍得不知所措的樣子」。信後的署名是「永遠愛你的、哭喪着臉的騎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