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對照記》是張愛玲七十四歲時候的作品,隔了五十多年的月亮,後母還是一枚肉中刺,紅紅腫腫的仍舊是那礙眼的一小塊。冷冷地加蓋印章。從此孫用蕃那後母惡名,永遠地烙在張愛玲的人生字典裏,言辭之間沒有慈悲。
在《小團圓》裏翠華(孫用蕃)跟盛九莉(張愛玲)父親乃德(張志沂)結婚的時候,她三十六歲。做一兒一女的後娘;但不到三年的功夫,女兒逃出家門,投靠經濟窘迫的母親蕊秋(黃素瓊),從此兩家不相往來。
一直有說,一個身心有缺失的母親,將還是弱者未能獨立未有自我保護能力的子女付託其手,會造成傷害。但如果將母親換成後母,那結果更具災難性。愛情是一個熱情的故事,「萬轉千迴,完全幻滅了之後也還有點甚麼東西在。」但對着後母,沒有愛情,完全幻滅了之後,掰開虛假客套敷衍的面具,是血淋淋筋肉模糊恐怖的一大塊。翻了臉,冷冷相望,一句話都嫌多。轉頭就走,從此這個人已經死了,那恨至死方休。
翠華有太多的不滿和遺憾,要她齊家真是難為她。她是社會的邊緣人,據說年輕的時候,愛上窮困的表哥,私下有了關係,家裏不容許,跟表哥相約服毒情死。男方反悔。她活下來了,變成一個笑話。帶着被背叛的恥辱,缺失遺憾交錯編織在她漫漫人生路上;抱着一肚子的心事,她上了阿芙蓉癖,從此離不開那一席煙鋪,要自立是天方夜譚,要找歸宿的希望也越來越渺茫。在父親家裏作失寵而難堪的老姑娘,是棄女,是「黑人」,好久不見天日,身心都不健康。
翠華和乃德結婚那晚,看新娘的人說,「我說沒甚麼好看,老都老了。」是的,老了,因為老了,新娘子更珍惜這個新的開始,她終於脫離了在生父家茫茫不見天日壓抑憂鬱沒有地位的「黑人」生活,等待着她的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新天地,那裏是她可以安身立命的角落,她是唯一的女主人。她舒了一口氣,現出心安理得的神氣。
但一踏入新家門,翠華卻如打翻了五味醋罈,那滋味說不出的難堪難受。她看到一個團結緊密插針不入的小集團。這是一個愛的小集團,以她丈夫的前妻蕊秋為軸心,圍着她團團轉。她丈夫還愛着前妻,離婚了,卻特意搬到蕊秋娘家住的弄堂裏,「還癡心指望再碰見她」,別人會「替他們拉攏勸和」;她小姑子(張茂淵)跟蕊秋親密無間形影不離,親戚間笑話她們是「同性戀」;她名義上的女兒九莉更不用說了,吃穿住行都是她那裏的錢,但一顆心老拴不住,整日整夜的都是向着她姑姑母親那裏轉。
蕊秋是翠華揮之不去的夢魘。女人是同行,何況是丈夫的前妻。她沒能生兒育女,而蕊秋卻跟她丈夫有一子一女,底子裏,他們那家庭的聯繫比她這邊深厚。面對蕊秋,她用心經營的婚姻堡壘,如堆積的瓦片,一戳即崩潰瓦解。蕊秋如一座巨山,壓將下來,她再次活在那暗無天日的陰影下,那嫉恨,如燙滾的熔岩,在五臟六腑內翻滾着,只待爆發出來。
翠華年輕時在表哥那裏摔的那一交,讓她跌入深淵,徬徨沒有歇腳地。遲到的春天,引領她重出生路。在這世界上,她終於有她珍惜的一席立足之地。維持她在夫家的女主人地位,是她唯一的事業單一的目標。她沒有退路,沒有選擇。如一隻受傷的老母狼,紅着雙眼,她要把一切威脅擋在她的領土之外。
翠華給女兒九莉打的那耳光,打的不是單獨女兒這個人,在那一剎那,她可能也不是在打九莉,她看見的不是九莉,她看見的是蕊秋,她打的是蕊秋,她恨她的魅影她的影響力還在這屋子裏她的領土上纏繞陰魂不散;她打的是表哥,她恨他背信棄義,沒有他,她不會有今天這個下場;她打的甚至是自己,她痛恨自己也曾是名門淑女,在錦繡叢中長大。她的好朋友陸小曼是「一道不可不看的風景」,但她卻落得「跟撿煤核的孩子一般潑辣有為。」
這一巴,她等了好久了,她忍了三年了。但對着九莉,那戴着鵝黃眼鏡的九莉,看着又是一個楚娣,心裏只有蕊秋,那在她的心還佔有一個顯著位置的蕊秋;對着九莉,一個沒有表示需要感激她的女兒,沒有確認她是他父親這個家不可或缺重要一環的女兒,那一剎那,所有得體禮儀拋諸腦後,她忘了自己,化身一個歇斯底里的潑婦,破口大罵:「你母親離了婚還要干涉你們家的事,既然放不下這裏,為甚麼不回來?可惜遲了一步,回來只好做姨太太!」
蕊秋是翠華心底最深層的恐懼,火山終於爆發,九莉就是那燙滾熔岩的出氣孔。
翠華的那個家,終於沒了女兒的蹤影,斷了和姑子的聯繫。蕊秋的魅影煙消雲散。她滿意了,她安心了,她成功地捍衞了她的事業,她守護着那一塊安身立命的角落,哪怕那個角落最後只落得是一間「只有十四平方米」處於幽暗角落的窄小房間。她跟乃德是一對恩愛的夫妻,你哄着我我哄着你。
邵洵美夫人盛佩玉曾經見過住在十四平方米小間的孫用蕃。盛佩玉沒有多話,只說,「孫用蕃一直照料着張愛玲的父親,替他送終,這已經足夠。」語氣裏盡是悲天憫人,看透人生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