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培凱:法拉盛的棗泥酥皮 - 鄭培凱

鄭培凱:法拉盛的棗泥酥皮 - 鄭培凱

第一次到紐約的法拉盛區,是四十多年前,1970年的夏天,酷暑時節。朋友約我在曼哈頓四十二街的港務局巴士總站見面,然後帶我乘七號地鐵,到他在郊區的住處。他告訴我,法拉盛是相當安靜而方便的郊區,有地鐵直達曼哈頓中城,大約四十多分鐘的路程。地鐵列車一出曼哈頓,就湧出地面,由地下鐵變身為地上鐵,行駛在高架鐵路上,可以觀望皇后區沿着鐵路的房宅。只覺得一片城市的單調與荒涼,兩三層高的簡陋木造房,夾雜着七八層高的褐色磚造房,在眼前呈現了艾略特描繪的都市荒原景象。現在回想起來,鐵路沿線一片接一片的住宅區,就像今天北京郊區的城鄉結合部,是一種荒蕪的現代現象,好像自己沉溺在無盡的海浪之中,感到自我的迷失與無助。

七號地鐵的終點是緬街(MainStreet大街),想來是當年建造這一帶街區的時候,設想了一條人流與物流輻輳的主幹道,也就自然成了商貿集中的地區,像鄉郊的集市逐漸發展為城鎮的中心區,有些報攤、雜貨店、藥房,還有一個小商場。與紐約市鬧區相對照,沒有紛至沓來的聲浪與色彩,沒有人車爭道的擁塞與喧囂,還是比較安靜的,像個住宅郊區。有幾家簡易的中菜館,看來是極為大眾化的,菜式不過是紅燒肉、紅燒魚、宮保雞丁、木須肉之類,而且還保留了雜碎、芙蓉蛋這種美式中餐。朋友帶我去了一家相熟的館子,到廚房跟大廚打了招呼,炒了幾個菜,說這裏跟華埠不能比,將就吃吃吧。
十多年後我搬到紐約定居,聽說法拉盛開始繁榮,有大批華裔與韓裔遷入,形成了熱鬧的亞裔社區,堪可與下城區的華埠媲美。許多台灣與大陸來的朋友也看中此區,越來越多華人遷入,通行的是國語(普通話),以別於老華埠的廣東話,變成中國新移民的新據點。於是,偶爾也就開車過去,會會朋友,順便買點中國食物。離開紐約之前,有那麼一段時間,和王鼎均與莊信正,我的兩位山東作家鄉親,代表了台灣出來的前老年、後中年、前中年三代,每個星期六中午都在法拉盛聚餐,天南地北,從辛亥革命聊到台灣文壇的秘辛。聚會的館子是王鼎均挑的,說是北方菜,也就那麼樣,勉強吃吃,主要還是離地鐵站近,方便聚會,而且客人不多,可以聊上一個下午。在我的印象中,整個法拉盛沒有一家像樣的中菜館,不管是江浙菜、北方菜(魯菜為主)、川湘菜、廣東菜、福建菜,都不夠地道,激不起味蕾的興趣,還不如我自己在家裏擺弄一條清蒸魚呢。

最近因為探親到了法拉盛,停留了幾天。聽說有位北京朋友開了一家餅店,兼營麪食,也就去幫襯一番,試試她的手藝。我要了一碗紅燒牛腩麪,上來是一個大海碗,嚇了我一跳。湯頭很好,香味濃郁不說,入口有種華北大地的厚實感,讓我想到魯西一代的百年羊湯。朋友說,湯是牛骨頭熬的,放了適當的花椒大料與辣椒,都是她親自調的料,是從一位台灣師傅學的。哦,沒錯,難怪味道很熟悉,很像我六十年代在台北桃源街牛肉麪攤上嘗過的味道,只是味道更純郁一些,想來是用的上等牛肉。一問,果然,是紐西蘭牛肉。麪條也筋斗,十分有嚼頭,是典型的北方麪條,在香港還不容易吃到。朋友說是自己當天做的,手揉手擀,所以勁道十足。

吃了麪,問我要不要嘗嘗她做的酸奶與糕點。我說,一大海碗麪條,吃得點滴不剩,肚皮都吃圓了,雖然想嘗嘗,卻實在是力不從心。她堅持要我嘗一點,點到為止,只是試試味道,不必吃完。我嘗了一口酸奶,只覺得奶香從舌尖傳到上顎,滑軟甜糯的美味,從喉頭潺潺流進食道,好像四肢百骸都浸潤了馥鬱的芳香。對了,像北京土陶罐裝的酸奶,香醇柔膩,絲毫沒有人工香精的污染。於是,大大稱讚了一番,問她,如此美味,一定大受歡迎,不但可以在紐約暢銷,甚至可以打出品牌,行銷全美,為甚麼不大量批售?她說也想過,可是有人警告她,美國的酸奶業基本上是奶製品大公司壟斷性運作,中小型的販售渠道則是意大利黑手黨控制的,最好不要自作主張,冒冒失失進入充滿流沙的酸奶市場,否則恐怕以後的人生都要變酸,酸奶也要變成酸苦的淚水。她歎了口氣說,少做一點,在自家糕餅店賣賣,聊備一格吧。
說着話,端過一塊棗泥酥餅,形狀有點像蛋黃酥,不太起眼。一切四丫,露出褐黑色油亮油亮的棗泥,倒是有點意思,看來很不平凡。我拿起一丫,以品賞紅酒的方法,先聞聞香氣。紅棗的香味芬芳悠長,十分吸引人,接着就咬了一口,閉上嘴,輕輕轉動舌尖,讓味蕾均勻地品嘗滋味,同時緩緩呼吸,讓鼻腔也充分享受馥鬱的棗香。像禪者打坐一樣,眼觀鼻,鼻觀心,讓紓緩的吐納氣息運行一周天。此時棗香已經超越了味覺與嗅覺,色香味融為一體,並且提升到了心意的境界。實在沒想到,朋友親手做的棗泥已經超凡入聖,超越口腹之樂,讓我心神得以愉悅。不禁告訴她,離開台灣之後,余致力尋覓美味棗泥,凡四十年,為達此目的,南巡蘇杭,北上燕京,聯合一切親朋友好,共同努力,於十多年前在北京稻香村找到一批棗泥餅,嘗起來頗為滑膩,香味也差如人意。豈料第二次再去,味道已經變了,棗泥還是棗泥,但卻粗糙乾澀,嘗來如吃觀音土。此後只好繼續尋尋覓覓,又發現了宮頤府的產品,質量尚可,雖然還少了一分優雅的神韻,但是只要有朋友去北京,總要托人便中去買一批,帶回香港讓我享用。
真的沒想到,法拉盛四十年的變化如此之大,甚至讓我嘗到了夢寐以求的棗泥酥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