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太忙,把我忘記了」,周有光先生曾經幽默地說。
上帝確實把他忘記了。這位百歲老人和我們一起揮別了2011年,走進了新的一年。2012年1月13日他將迎來107歲生日。
一
2011年的世界歷史是從北非開始的。
突尼斯、埃及和利比亞相繼發生民眾抗議活動,全世界的目光都投向這三個過去少有人關注的北非國家。周有光先生也通過電視和報紙,密切關注着局勢的發展。當有晚輩來看望他的時候,他會興致勃勃地談論阿拉伯世界的變化。他的信息之靈通迅捷,每每讓來訪者感到驚訝。
早在兩年前,周有光就寫過一篇讀書筆記《從人均GDP看世界》,他根據紐約時報《2009世界年鑑》提供的數據,將世界223國和地區分為A、B、C、D、E、F六個等級,埃及和突尼斯屬於E級(人均5,000美元以上),但絕對數字都高於也處在E級的中國。利比亞則屬於D級(人均1萬美元以上),人均GDP比中國高一倍還多。
不過,周有光先生的目光並沒有停留在數字本身,而是透過數字看到了背後的真相:「卡扎菲他們很多錢,老百姓並不多。即使人均水平是一個理想數字,老百姓還是窮的,國家的錢都在權貴手中。」
曾有晚輩問他,經濟發展和民主政治有甚麼關係?他回答說:「有關係,但不是絕對的關係。專制制度下面也能發展經濟。不是說專制之下不能發展經濟,但是專制之下發展經濟有某些限制,不能充份發揮人們的積極性和創造性。在民主制度下,經濟就會發展得更好。發展得最好經濟的國家就是民主國家。因為民主對於發展經濟有幫助,特別是發明創造,發展經濟當中最重要的是發明創造。」
周有光先生饒有興趣地關注着「阿拉伯之春」的興起與蔓延。10月份,《炎黃春秋》發表了周有光先生的〈走進全球化〉,這篇1,800多字文章思路清晰,邏輯縝密,凝集着106歲老人對世界的最新思考。
在他看來,全球化不僅僅包括經濟全球化、文化全球化,也包括政治全球化,而政治全球化的主要內容就是民主。他指出,「阿拉伯之春」是一場民主革命,也是阿拉伯伊斯蘭世界的一場啟蒙運動,「阿拉伯的歷史包袱太重。西歐的啟蒙運動經歷幾百年。阿拉伯的啟蒙運動將是更加艱巨的歷史任務,現在只是開端的開端而已。『阿拉伯之春』是春寒料峭的『早春』。」
不久後,卡扎菲慘死於大漠之上,穆巴拉克也被送上法庭。不過,誠如周有光先生所預言的那樣,「阿拉伯之春」確實是「早春」,埃及、利比亞的民主體制仍然在建立之中,動蕩中的敘利亞等國前景尚不明朗。
在這篇文章裏,周有光先生還肯定了「保護責任」。這個新理念來自2005年聯合國通過的一項決議,決議說:「確認當獨裁者屠戮本國民眾時,世界大國有權利和義務介入」。周有光先生說:「『保護責任』新理念的意義非常重大,它使『人權高於主權』成為聯合國的法定原則。一國無道,多國介入;吊民伐罪,輔助起義。」
他提醒人們說:「國際關係發生了顛覆性的變化!」
二
2011年2月16日,元宵節的前一天,一年一度的「炎黃春秋新春聯誼會」在北京舉行。當106歲高齡的周有光到達現場時,全場掌聲雷動。面色紅潤的周有光先生對《炎黃春秋》寄予很高的期望,他發言說:「20世紀初,一批小青年創辦了一本《新青年》;20世紀未,一批老青年創辦了一本《炎黃春秋》,這兩本期刊都具有啟蒙意義。」
周有光先生關心急劇變化中的世界,也同樣關心着處於艱難轉型中的中國。
年初,圍繞着中國博物館前豎立孔子像,中國社會各界激烈爭論。儘管不陪襯,周有光先生反倒認為這是一個好事情,「天安門本來只有一個毛澤東,現在有兩個人了,可以請孔夫子來糾正毛澤東的錯誤。孔子主張普及知識,反對愚民政策,而毛澤東反對知識,『知識越多越反動』嘛,毛澤東是『批林批孔』,要把孔子否定了嘛?事實證明,毛澤東是錯誤的,他否定不了孔子,現在群眾請孔夫子教誨毛澤東。」
後來,在社會輿論的壓力下,孔子像被轉移到了博物館裏面。周有光先生幽默地稱之為「孔子被關了『禁閉』」。
周有光先生一直對孔子評價很高,他說:「孔子這個人了不起,在百家爭鳴中,他的學問是突出的,他反對用強暴來控制和壓迫,主張用道理說服,這一點就很了不起。另外,那時貴族子弟才能夠受到教育,孔夫子提倡平民教育,說教育權大家都有。」
「『打倒孔家店』這句話是錯誤的,不應該『打倒孔家店』,而應該『打倒秦家店』,秦始皇的『秦家店』裏販賣的就是專制」,周有光指出,「孔孟的學說當中有許多真理,它反對迷信,重視現世;反對愚民,重視知識;反對暴力,重視和平。這些思想都非常有價值,到今天仍然有用處。」
周有光先生閱讀廣泛,不斷思考。當他讀到《鳳凰周刊》的文章〈中國為何沒有新的「中產階級」〉後,隨手寫下了自己的思考,後來以〈漫談「中產階級」〉為題發表在《炎黃春秋》第二期上。
他指出,中國的中產階級一波三折:民國時期是其幼年時代,無名而有實;1949年後把中產階級歸入資產階級,全面否認中產階級;改革開放,「讓一部份人先富起來」就是重新承認,「可是迎新時候,掀起蓋頭,一看不是中產階級,而是新興權貴。」
為甚麼會錯認?周有光先生深刻地指出:「原來,進入市場經濟,要經過一個難以避開的『黑洞』,叫做『原始積累』。日本明治維新,四大貴族壟斷資源。印尼反共政變,出現裙帶資本主義。前蘇聯瓦解,俄羅斯高官變巨富。中國改革開放,國營翻牌成民營。新衣冠,舊面貌。『近水樓臺先得月』」。
周有光先生曾自稱為「科普工作者」,「我寫東西盡量簡單明瞭,預計不好懂的都要改掉。」他的文章淺顯易懂,又意味深長。他對於中國現在的資產階級的分析可謂入木三分。2011年中國出現的「移民潮」中,主要就是這些所謂的「中產階級」吧。
2011年是辛亥革命一百周年。在接受記者採訪時,他高度評價辛亥革命「是真正的革命,了不起」。他還對革命進行了細緻的分析:「革命不革命,要從歷史角度來看,它是進步還是退步。暴力推進的革命,假如是退步的,即使打仗打勝了也不算革命。不是打着革命的旗號就是革命。假如推翻了一個皇帝,自己又當了皇帝,或者是不叫皇帝的『皇帝』,那就不是革命。根據國外一些學者的研究,20世紀中國的許多所謂『革命』並不是真正的革命,因為『革命』後不但沒有把中國推向前進,反而使中國落後了。例如,『文化大革命』就不是革命嘛。」
後來,他在為劉香成編寫的大型影像畫冊《壹玖壹壹》題寫了一段話:「1911年是中國走向現代的第一步。雖然事實上的皇帝不斷出現,可是皇帝的名義誰都不敢用了。我們希望中國再向前走一步,既沒有皇帝的名義,也沒有了事實上的皇帝。」
三
周有光先生的著作和言論在社會上引起了極大關注,「粉絲」無數,許多人給他寫信,表達敬意。某省一位社科院院長讀了五遍《朝聞道集》,並寫下自己的感想,還以毛筆工工整整地抄錄了自己的詩作呈獻周老。
在網上,他被稱為「中國當代重量級的思想家」,「最年輕的思想家」。不過,也有些人不以為然,批評甚至謾罵這位百歲老人。
對於世事的了解,周有光先生不輸於年輕人。他知道許多網上流行的事物,也了解激烈碰撞的各種社會思潮。對於贊揚聲,他淡然置之,他更希望聽到或看到那些批評意見。他在給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朝聞道集》一書的編輯張森根的一封信裏寫道:「得到有益的批評,我心中十分高興。能夠招來謾罵,我要鄭重感謝。在萬馬齊瘖的時代,能夠聽到刺耳的聲音,那是真正的時代進步。」
周有光先生的書房之外曾經有一棵大樹,鳥群聚集,他常常神遊於大樹宇宙,其樂無窮。兩年前大樹被砍伐了,窗外只有灰濛濛的天空。但這位飽經滄桑的老人依然達觀,每日坐在僅有九平方米的書房裏,讀書、看報、思考、寫作,物我兩忘,寧靜平和。
周有光心中充滿了幸福。他經常收到來自聖約翰大學、光華大學和復旦大學校友的賀卡和紀念品,資中筠、何方等學界名流都來拜訪,交流討論。他也與來訪的晚輩聊天,談往事,雲淡風輕;談將來,積極樂觀。
周有光先生關注的不是一家一姓的興亡,他的目光穿越人類歷史,縱橫千古。他說:「國家之間的差距,文化之間的差距,一萬年不止。」他還說:「回過頭看,二十世紀還處在人類野蠻的時代。」這些論斷看似驚人,但都是醍醐灌頂的警醒之語,發人深思。
2011年是蘇聯解體20周年。一本名為《居安思危》的書認為,蘇聯是赫魯曉夫、戈爾巴喬夫等「叛徒」搞垮的,單位裏也讓他買了一本。有晚輩來訪,他指着這本書說,說來說去老一套,沒新意。沒有多少人看,也沒有多少人信它。他隨手拿筆改了兩個字,「居安思危」變為「居古思樂」,指作者對斯大林模式的社會主義仍津津樂道。主客相視而笑。
1955年周有光先生離開上海,進京擔任國家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第一研究室主任,從經濟學領域轉向專職從事語言文字研究。他參加並主持擬定《漢語拼音方案》(1958年公佈),澤被億萬民眾。1989年,這位名聞中外的語言學家離開辦公室,退居後拐棒胡同的斗室之中,從語言專業的「深井」裏跳出,躍入文化和歷史的知識海洋。面對人類歷史長河,他研究的不是浩蕩不羈的河水表面,而是相對固定的「河床」──人類歷史發展的規律。
他為一本紀念辛亥革命的新書《沒有皇帝的中國》寫下一則雋永的序言──
人類歷史的演進軌道:
文化從神學思維到玄學思維到科學思維;
經濟從農業化到工業化到信息化;
政治從神權統治到君權統治(專制)到民權統治(民主)。
世界各國都在這同一條歷史跑道上競走,中國不是例外。
審視中國在這條跑道上已經達到甚麼程度,是每一個知識分子的歷史責任。
「世事無常心事定,胸中海岳夢中飛。」當周有光以歷史的眼光審視世界和中國的發展時,這位一生追求科學和民主的期頤老人大徹大悟,淡定達觀。因為他已經看到,一條清晰的道路就在面前,「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因此,他甚至勸告晚輩不必悲觀,歷史總是要前進的。他常說,中國社會的進步就像「扭秧歌」,進兩步退一步,「進步是不容易的,但是有些事情遲早要解決的」。
四
2011年的深秋,執政黨提出「深化文化體制改革」。各方人士紛紛獻言,頗為熱鬧。一位智者直言:「要想真正實現文化大繁榮,請先讀周有光的《文化學叢談》。」
這是年初出版的一本新書,收錄了周有光先生二十多年來有關文化的文章。在每一篇文章裏,周有光先生都是直言讜論,毫無粉飾。他認為:「真話不一定是真理,但真話一定是真理的基礎和前提。如果一個人真話都不敢說,你怎麼能說你一生在追求真理呢。」
退居陋室後,周有光先生轉向文化學,他曾夫子自道:「從經濟學改為語言文字學是偶然,從語言文字學改為文化學是必然。語言文字學跟文化學的關係太密切了。」
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文化熱」席捲中國,當時依舊「談西色變」,可是進入九十年代,忽然又變調為「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宣稱「世界文化的接力棒將傳導中國手裏。」周有光先生率先著文衝破「談西色變」的心理,又批評「河東河西」的論調。他率先提出,「在全球化時代,世界各國都進入國際現代文化和地區傳統文化的雙文化時代」,「21世紀,是雙文化時代」。
在周有光先生看來,國際現代文化與地區傳統文化互相依存,不可偏廢。既不能在接受現代文化的同時拋棄傳統文化,也不能在所謂「反對西化」的旗號下抵制現代文化,「復興華夏文化,不是文化復古、而是文化更新,不是以傳統文化代替現代文化、而是以傳統文化輔助現代文化。根據現代需要,用科學方法,學習和實踐古人的有益教誨。在復興華夏文化的同時,向國際現代文化的康莊大道勇敢前進。這就是當前知識分子不可推卸的歷史責任。」
他提醒國人,現在是一個全球化的時代,不能自我封閉,「全球化改變了人們的觀點和立場,過去從國家看世界,現在從世界看國家。一切事物,都要重新評價。」
「中國產品走進世界不容易,中國人民走進世界更加不容易,」在另一本新書《拾貝集》裏,周有光先生這樣寫道:「走進世界,做一個21世紀的世界公民,無法再夢想世外桃源,只有認真學習地球村的交通規則。」
《拾貝集》是繼《朝聞道集》之後的又一力作,反映着周有光先生對人類文明、中外經驗教訓的反思,以及他對國家、社會和文化發展的深層次思考。這本書風格獨特,文字短小精練,但意蘊深厚,飽含歷史滄桑和人生閱歷,啟迪智慧。甫一面世,就成為讀者的熱愛。
「仁者壽」。胸懷廣闊的周有光先生至今身體康健,生活簡單。他閱讀古今中外書刊,隨時筆記一聞一得,自得其樂。他對世界充滿好奇,新鮮事物都願意體會。102歲的時候,他在親友的陪同下去郊區泡溫泉,對一位2歲的小朋友說:「我只比你大一百歲哩。」北京五號線地鐵開通不久,他坐着輪椅親自走了一遍。
著名學者李澤厚說:「周有光先生是世界文化史上的奇蹟」。確實,得享期頤高齡的大學者不乏其人(如伽達默爾享年102歲),但是如周有光先生這樣高歲高齡仍在思考寫作者,並世無第二人。他是那樣淡定從容,豁達睿智。對於苦難深重的中華民族來說,擁有這樣一位老人,也是一種文化上的補償吧。
2011年5月,有人將周有光與其夫人張允和的有關文章合為一集,出版了一本書《今日花開又一年》。周有光先生在序言裏稱這本書是「休閑讀物,可以隨手丟開,閉目養神」,「可是,在不經意中看到某個章節的驚人記載,會使你躍忽而起,眼前浮起許多親朋好友的不幸故事。時代過去了。災難也會隨着時代過去嗎?」
筆鋒一轉,他又寫下了詩一樣的話──
「『今日花開又一年』。
年年花開。願今日的花,不是昨日的重複,而是昨日的升華!」
我們相信,在新的一年裏,107歲的老先生仍將續寫傳奇。他的生命之花將不斷升華,璀璨綻放。
(張森根先生對作者提供了極大幫助,謹此表示衷心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