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9月4號,中國銀行上海分行淮海支行保管中心(該保管中心設在銀行地下室)和一批吳姓家人簽訂了一整年的保險箱合約,吳家人支付了七百塊錢人民幣租金之後,訂下了保險庫底層最大的一個箱子。到了2003年1月27日,吳家人突然接到銀行的電話,聲稱該保管中心庫房的空調水管爆裂,庫房淹在60攝氏度高溫的水裡。
吳家人立刻趕到現場,但見遍地積水,滿室生煙。等打開保險箱一看,箱內全濕,他們當初滿以為可以高枕無憂、託付存放的東西還正滴著水呢。滴水的東西總計有十大件,通通是書畫作品。漫漶淋漓之間,除了家人之外,大家還都知道作品上的落款是誰——
吳湖帆(1894~1968)蘇州人,名倩,號倩庵,齋名「梅景書屋」。早年與溥儒被稱為「南吳北溥」,這一點連張大千都沒有意見。也有把他跟吳待秋、吳子深、馮超然並稱為「三吳一馮」,這一點,畫中國畫的人也多半沒有意見。
吳湖帆了不起的地方就是臨摹。套用趙以琛的評語:「上接宋元,下啟近當代,廣採博收,而能細膩發明。掌握各家筆墨,互用兼容而無礙。是以少年風流,老成骨格,遠超青綠之外。所難得者,追步之跡猶深於前行,而不變易其徑。」
這是把「臨摹」的內在層次都借著吳湖帆本人的成就都說明清楚了──為什麼古今多少傳統畫家明明已經是「豪傑之士」了、能夠「自樹立耳」了,卻還在孜孜矻矻地臨摹,而且非極精的行家不知:臨摹除了「像」,畢竟還有「不像」的手段、精神在其中。
吳湖帆生前有一樁悔事,跟臨摹有關。1947年,他的一個老朋友張溥泉到蘇州嵩山路吳湖帆的寓所找他閒聚。一落座就索紙筆,揮毫即就。是一首詩,說是路上口占之作:
霜漸侵頭慣仰天,愁眠峰笑我愁眠。吟餘已亂寒鐘唄,再出山陰賸一船。
詩後張溥泉略一沉吟,又添了一行小字:「難得一訪豈能不見」。一寫完,相對而坐的兩個人都笑了。所笑者,當然是末句以及那題跋之語用上了「王子猷雪夜訪戴」之事,這是令人感覺溫暖而會心的友誼。
張溥泉,是國民黨的元老,也有一個名字叫「張繼」——恰與〈楓橋夜泊〉的作者同。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張溥泉這首詩就是步韻張繼的曠世名作。跟著經典名作追步,難免湊泊之譏;這種作品,多半就是自己吟來與知趣的朋友們湊興好玩。可是吳湖帆仔細一讀,卻看出了妙處:「溥泉先生此作大有佳處──正因次句刻意易其節度,故有三句之典語可襲!」
唐朝詩人陸龜蒙有一首〈次追和清遠道士詩韻〉,中有二句:「嘯初風雨來,吟餘鐘唄亂」就是張溥泉第三句的來歷。可是吳湖帆卻獨具隻眼,看出這一句之所以成立,乃是因為上一句刻意打亂了七言詩的節奏(變成三、四斷讀,而非慣例的四、三斷讀)。
陳定山《春申舊聞》第103則〈張溥泉書寒山寺碑〉有載:「他(吳湖帆)說:『唐朝有個張繼,現在溥泉先生也名張繼,莫非正是千載後身?這塊碑,請你老補書了吧?』溥泉先生欣然答應,卻日久事繁,把它忘了。有一天忽然想起,便在燈下磨墨,寫了這首『月落烏啼』的楓橋詩,並附誌云:『湖帆先生以余名與唐代張繼同,囑書此鐫石,余名實取恆久之義,非妄襲詩人……』云云。誰知是夕便得了中風,無疾而終。前身之說,信有因耶?溥老書後由湖帆加跋,刻碑立在楓橋寒山寺。」張溥泉的這一塊碑,究竟算不算是用生命換來的呢?不敢說。不過吳湖帆對此事卻一直耿耿於懷。他卻不可能知悉:真正對於卓越藝術品的摧殘滅裂,卻在五十六年以後降臨到他自己的遺作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