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三省的幽默,總是帶着反諷的,他們說一的時候可能不是一,你認真了便輸了,但你不認真就錯過了。你反過來想戲弄他,傷害他,也沒那麼容易,因為他們總是滿不在乎。所以幽默方式和生存智慧總是相關的,天寒地凍,晝短夜長,人們總得找點樂子來。做一個樂隊,唱一首歌,笑着唱出點悲愴來。
撰文:鞠白玉
梁龍:
二手玫瑰樂隊主唱,1977年生於黑龍江,高中學習結他和爵士鼓,20歲時在哈爾濱的酒店做保安。1998年初來京,窮困窘迫之下數度回老家,1999在東北農村采風;2000年組成二手玫瑰搖滾樂隊,首次登台演出;2003年發行同名專輯;2004獲華語音樂傳媒大獎「最佳搖滾藝人獎」、「十大華語唱片獎」,2011年梁龍個人獲第十一屆音樂風雲榜「最佳搖滾歌手」,代表作《允許一部份藝術家先富起來》、《命運》、《野史》等。
這宿命不是玩笑
二手玫瑰是京城無數樂隊裏的獨一無二,「二人轉*」曲風,歌詞嘻笑怒罵,自稱人民藝術家。主唱梁龍從前穿女裝,化妖艷濃妝,高跟鞋長頭髮,一張口是民風剽悍的煙酒嗓。嗩吶悠揚,鼓聲躁動,他的演出是台上台下的集體狂歡,有人拉着橫幅,舉着大旗。他唱《火車向哪兒開》,台下的人和道:往幸福裏開。人群逐漸滙成一條龍,圈成一個圓,火車漫無目的地開。
他二十歲時,在北京三出三進,妄想着做樂隊,其間窮得麪條也吃不起,餓得回老家,不甘心,再殺上京城,做過野菜生意,騎着三輪車賣化妝品。十一年前他玩搖滾,別人笑他土,因為「二人轉」是東北的地方戲,詞語輕浮,調子粗俗,可那是幾百年來東北民間地頭的樂趣。
回想當年他也樂,那是在東北老家想掙錢,在婚喪樂隊裏當伴奏,認識個農村孩子,一起去那孩子老家的田地裏摘香瓜。農民勞作累了便哼「二人轉」小曲,他自小在城市裏長大,看眼前的萬物生長配上那民間小調,美得他驚呆了。他寫一首歌叫《採花》,先唱給農民聽,他們覺得好,「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我就帶着這支歌,回來了。」這次他成了。往海外演出,安排在美術館和劇場,被人當做行為藝術看,他回東北演,觀眾帶着扇子,扭着秧歌,「我就是民間的,一不小心成了『藝術家』,這是宿命,但不是玩笑。」
你笑的是你自己
我必須學會新的賣弄/那樣你才能繼續地喜歡/因為藝術是個天生的啞巴/它必須想出別的辦法說話——《伎倆》
做音樂,做美術,做文化,凡事都講認真地做,惟獨搖滾樂是說玩的。中國內地對搖滾樂向來限制,演出歌詞要審核,樂隊歷史要查清,凡是「獨立」的便不得「自由」了。可搖滾樂的核心本就是另類質問,出於憤怒尋求解脫,這般力氣向哪使?
梁龍用玩樂的方式來解決。他嘲諷挖苦當下,一旦受棒喝,他就笑,「這些你又何必認真吶」。他的新歌裏唱昂山素姬,在南方的演出被勒令禁止,「不唱就不唱,只是暫時的,一旦他們與昂山素姬接上頭,我這歌就從黑道變白道了。他們真不穩定真不和諧,我們都習慣了。」他的演出場外是豪車居多,當官的、有錢的,卻是莫名地當他的歌迷,他借由這舞台,貶損的恰是台下為他鼓掌喝彩的人,他不由地洋洋得意,覺得痛快淋漓,「他們笑了,恍惚知道在說他;他們沒笑,好像是在撇清自己。」
問問世界怎麼了
青春啊青春/你坐北朝南聽陽光普照/你風華正茂看避孕無套/你三吹六哨讀時間如藥——《青春啊青春》
梁龍膽小,並不是台上的百無禁忌,他剛來北京時住八平米的小屋,回到家要先看看牀上藏着甚麼東西。「我就跟那些民間『二人轉』演員一樣,上了台就撒歡,下了台就蔫,力氣用光了。」七年前我初次見他,他剛在北京展覽中心劇場做了中國首個搖滾樂隊的大型個唱,私底下他溫和羞澀,卻也有着執拗:「我知道他們都在笑話我,說我變態、戲耍、同性戀,我就是要把他們罵個夠,我就不玩了。」他扮女裝為的是要雌雄同體,叫「二手玫瑰」意為複製的美好。他想說一切都是假的,時代太喧囂,他只能大聲吵。他一心當自己是「不入流」的土樂隊,橫着心衝出去,他想嘲諷自己觸不到的高雅,卻被高雅叫了好。
玩味的是他這一心想玩夠了就回老家的「光腳人」,卻總帶着靦腆之色說出使命感。「我就是覺得多數人的處境這麼糟,都閉着眼睛自顧其事怎麼行,如果我的本事就只是唱,我也應是個發問者,我想問問世界怎麼了。」他是少年時就鍾愛崔健,「他們說他老了,不好聽。我說一個人一輩子一首歌就夠了,他到老了還在發問,他配做一個歌者。」但他從不和崔健說話,「我不知道跟他講甚麼。」
立心只當邊緣人
是否每天忙碌只為一頓飯/是否幻想裏只有綾羅綢緞/是否愛人已成了一個半/日子一天天/不會只是陽光燦爛/日子一年年/收穫得比醋還酸——《命運》
七年過去梁龍剪了長髮,脫下女裝。他不是當年那個在絕望裏用盡力氣的人,他結了婚,娶了韓國當代藝術圈的名媛。他出國演出,以藝術家身份,他也做裝置藝術,跟人較勁地討論,「我太太是學術派,我是草根。她說這年代需要的藝術家是理性冷靜的,我說就得要瘋狂作亂不要命的。」他是雜亂無章的大野草,她是循規蹈矩的端莊女,這樣的婚姻算奇配。她是偶然認識他,他卻是篤定要愛上她。七年前他曾說:我要的愛情,那人要聰明,一定是和我反差大。
他成名、得利、酗酒、頹敗,又改過,婚姻穩定生活富裕,就漸漸成中年人,他也一不溜神會成為他向來嘲諷的人。有時他害怕,覺得開了許多玩笑,卻被別人笑。他時刻提醒自己還是要做邊緣人,不要做那「先富起來的藝術家」。他推掉了許多商演,懷念從前的破舊酒吧,那時觀眾寥寥,他卻歡唱正酣。他笑着提起前些日子回老家,父親批判他:這麼些年你做音樂,為何不見你上了CCTV-3?「我用了一整晚和父親吵,最後和解了。他明白了,他這個兒子,一輩子上不了中央三,就只是個民間孩子,一輩子笑着唱,唱着罵。」
*注:二人轉——中國東北地區地方曲藝,曲風詼諧有趣,吸收了東北大鼓、皮影、太平鼓、霸王鞭和河北梆子、落子等藝術形式的唱腔與表演手段。通常由一女一男兩個演員,有說有唱,分包趕角,敍述和表演故事情節。伴奏樂器以板胡、嗩吶、竹板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