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寒」的時候──其實只是攝氏八度──才知道棉襖,即廣東話的「棉衲」,早就沒人穿了。
滿街的八○後型仔、九○後新秀,冷起來,都穿日式漁夫絨衣,或閃閃亮的羽絨。中國式的棉襖,像裕華國貨的那種:深藍色、絲棉和綢料,細看還有許多個圓形的「壽」字圖案,或者別的什麼吉祥花樣,原來在這個標榜「愛國愛港」的特區,早已淘汰。
棉衲沒人穿,因為嫌老餅。確實,中國男人上了年紀,已經磨得圓滑,四方打恭作揖,八面堆笑陳情,一件深藍色的棉襖,無可否認,最襯這等性格。
棉襖若穿在舊時有錢人家,雖益顯富貴之氣,往酸枝椅上一坐,茶几上擱一株桃花,這般色澤,便是晚清氣象,民國煙雲。俗稱棉裏藏針,棉襖這種衣着,外圓內方,看似入世,其實脫俗,到了冬日,須有擔當得起之士,胸懷若谷之人,方可襯此一襲雪寒冰氣之衣。
不然,棉衲着上身,袖子穿攏起來,頭頸一瑟縮,着這種衫,就變成一位囁嚅酸寒的「老百姓」了──中文「老百姓」這個名詞,真的要配一件黑棉襖,不是駱駝祥子,就像張藝謀早期電影「活着」裏的葛優,只欠一條長板櫈,一管煙槍,在貼着「莫談國是」告示的茶樓上,鬼祟四顧,與幾個寒友低聲耳語:聽說張勳領着辮子兵打進城了……
這等場面,就要幾件棉襖了,難怪此等衣着的感覺不太好,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香港的下一代拒絕棉襖,等同拒絕了一份百年的記憶。不信?如果你今年二十一歲,穿一件棉襖上蘭桂坊去,平安夜、失豬夜,看看失去的豬,輪不輪到你?
洋人反倒喜歡上棉襖。金髮藍眼睛,從中藝公司買來,穿這種顏色質地的中國傳統服裝,還是要上了年紀,湯告魯斯就不可以穿,畢比特也不可以。還記不記得布殊總統有一年去北京出席亞太經合會,分到一件紅棉襖,穿在身上,眼睛一眨一眨,像剛分到手一件香饃餅的一隻大馬猴?
但棉衲,畢竟是「祖國」的一份長久的感覺喲,所謂國家,不止掛在嘴邊,還要穿在身上的,你看,滿街的小青年,唷,都忘本了,倒是我們曾特首對國家最長情,年年冬天都穿棉襖逛花市。辮子軍進城,國土淪喪,花開富貴,五世其昌,您看,那麼一眨眼,一百年的風霜吹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