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生二年級的時候,我們師門五個跑到上海文藝出版社實習,我和羅崗被分到《故事會》,分配給我們的任務是拆看讀者來信。
每天都是一麻袋讀者來信,每天都把我看得興致勃勃。《故事會》發行量大,尤其普羅社會的忠實讀者多,這些讀者跟我外婆一樣,讀甚麼都是現實主義態度,所以讀者來信中會有一部份是質疑故事的真實性,或者直接詢問男女主人公的具體下落。不過,在他們自己講過一番道理後,他們常常會隨信附上一篇自己的習作,講的故事卻是更離奇更神魔。
這樣的信讀多了,漸漸地我就有了一種印象,我們的現實主義,其實是很有彈性的。這種彈性,表現在九十年代襄陽路,就是一件愛馬仕上衣,老闆開價八百,最後你八十拿走,他開的價是真的,你出的價也是真的;表現在世紀末的咖啡館,服務生端上一杯「初戀的感覺」,白開水賣四十元,他騙了你,你騙了自己;表現在今天的電影院,《金陵十三釵》一票一百元,既是童叟無欺,也是願者上鈎。後來,當我自己拿起筆寫作的時候,我很熱衷於表現這種彈性,而上海,應該也是全中國最有彈性的地方了。
地下鐵裏,纏綿着偷情的男女,也呆坐着沒話說的夫妻,紅塵滾滾,我說,上海再壞,也沒有人願意離開。過了幾天,收到讀者來信,大意是譴責我小資情調。那個讀者憤怒結尾:上海就是十里洋場!上海好個屁!
那時候我剛寫專欄沒多久,看到這樣的信,一個人走在中山北路,委屈得跟屈原似的,寫個小文章,怡不了情不算,還要遭人罵,甚麼世道!
世道就是這個世道,專欄還要繼續,擦了眼淚,繼續寫。專欄十年,長長短短也收到過很多讀者來信。十年過去,自己感覺也老油條了很多,遇到罵得離譜的,有時也傳給朋友看看,很多讀者看我名字當我男人,罵得葷不拉幾,也就特別逗樂。當然,表揚信也有一些,還有多情多義的女孩也當我男人要約我打乒乓球,搞得我很長一段時間走過學校活動中心,看到裏面打乒乓的總好奇地看看是不是一對男女。
反正,在上海寫專欄,這快樂跟上海的好一樣,被樓下保安看到讚一句,早餐吃了熱粥一樣踏實;那鬧心也跟上海的壞一樣,你再變換也還是印度紅頭阿三,到現在,總還有人調戲我,小資教母!所以,打撲克出的第一張牌很重要。
不過,歲月流逝,多數人都不太能記得自己的第一張牌是甚麼了,我自己也是這樣。可前不久,收到從香港寄出的一個小包裹,打開一看,馬上熱淚盈眶。包裹是何振亞先生的公子寄來的,裏面是何先生生前的剪報,是我剛在《信報》寫專欄時候的稚嫩文章,有些句子還被圈了點了。在那一刻,我被寫作的光榮擊中,在那一刻,像我這樣渺小的寫作者也獲得了重量感。是的,我們寫作,就是為了那眷顧我們的目光,不管他們現在哪裏。
何先生,天堂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