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惟得:有名無「性」雙玉嬋 - 柯惟得

柯惟得:有名無「性」雙玉嬋 - 柯惟得

粵語戲曲片少不了大義凜然的奇女子,供奉在銀幕上,名聲吹捧得比天高。如果習慣填鴨式教育,正襟危坐捧讀文本,難免與編導沆瀣一氣。我卻是個尋幽探勝的人,喜歡掀起裙腳翻看次文本,大光燈一照,奇女子的居心無所遁形,而且有bully魯男子的嫌疑。然而在這個男女平權的社會裏,枉作小人站出來為文弱書生抱不平,會被人在額頭紋上「歧視」的字樣的。上兩個月香港電影資料館的「歡樂早場」節目,舉辦「梨園姊妹花」系列,又引得我心癢癢想翻舊案。Whattheheck!反正說的都是虛構人物,就算真有其人,也已經作古,不用擔心口舌招尤會惹官非,把心一橫索性指名道姓,是的!我要投訴《無情寶劍有情天》的桂玉嫦和《獅吼記》的柳玉娥。

也是導演黃鶴聲存心偏袒,桂玉嫦甫出場,便安排她揹個惹人憐愛的嬰孩,為了保護故主血脈相承,桂玉嫦犧牲自己的青春,相隔大半世紀,與《趙氏孤兒》裏犧牲自己骨肉的程嬰遙遙呼應。黃鶴聲交代了前因,發揮了桂玉嫦的精忠和母性,其後不明底蘊的韋重輝和呂悼慈背地抱怨桂玉嫦孤僻兇殘,便有點商女不知亡國恨了。等到闊別多年的桂玉嫦再度登場,杏眼圓睜,一聽說韋重輝戀慕呂悼慈,不由分說揮起藤鞭便打,我們才隱隱感到事情有點不妥。桂玉嫦打韋重輝,看在旁人眼裏是執教鞭,然而飾演韋重輝的林家聲儘管長得矮小,到底不是七歲孩童,看着一個成年人在藤鞭間跳來跳去,悲劇裏竟滲出黑色喜劇意味。比韋重輝小的還有古靈精,桂玉嫦只對他嚴加訓諭,從來沒有動手動腳,對韋重輝卻特別眷顧,鞭打外還隨時掌摑,經常弄得他滿身傷痕一觸即痛,打後還不准他哭喊,說要把他訓練成流血不流淚的鐵漢,精神虐待的心態,已經超越管教的範疇,達到發洩的地步。香港國際電影節年前出版的《粵語戲曲片回顧》,提到桂玉嫦「狠心絕情,其實可能是為了掩飾自己對他(韋重輝)的愛意」,用「打者愛也」這句話來推敲,自有道理。我倒想提供另一個角度,當初桂玉嫦在韋氏父老面前,一口應承犧牲終身幸福撫養幼主,說來容易,真的實踐方知箇中況味。老實說,桂玉嫦尖臉上一雙丹鳳眼,也算好眉好貌,沙蚤是阻手阻腳的韋重輝,令她名花無主,未能恩承雨露,然而有言在先,已經覆水難收,午夜夢迴,韋重輝篤眼篤鼻,寧不令她恨得咬牙切齒。從生理的角度看,胡道從說她「心火盛」,與她夜夜獨守空幃不無關係,心火還需要滅火喉撲熄。桂玉嫦目睹故主被仇家滅族,死裏逃生,從此兢兢業業做人,冷面孔變成她的盔甲,把感情練得刀槍不入,她的人生觀或有偏差,卻是她自己選擇的路,旁人無話可說。問題是她要把自己的歪論,強加在別人身上,她就曾三番四次說自己芳華虛度,不能沒有代價,韋重輝為了保存呂悼慈的性命,雙手奉送家族的兵權,桂玉嫦知道後更說自己犧牲青春,想不到韋重輝令她失望,彷彿上市場買肉恐防小販欺騙斤兩,她自覺已付出昂貴的代價,韋重輝不肯就範,就要他血債肉償。桂玉嫦盛氣凌人,卻沒有人站出來說句公道話,只有韋重輝戰戰兢兢與她討價還價。一場戲快演完,韋呂兩家不只化解仇恨,還結為秦晉之好,然而壓軸沒加一幕馴悍記,我始終覺得有筆糊塗賬未曾算清。

提起《獅吼記》,心跳突然加速,天知道飾演柳玉娥的白雪仙和編劇的唐滌生,我一向奉為偶像,話到唇邊已經覺得褻瀆神靈,然而不說又像魚骨鯁在喉間,硬着頭皮,算是大義滅親。大家被河東獅的吼聲嚇倒,似乎都沒有細心研究,她其實是個性冷感的人,有電影片段為證:陳季常柳玉娥在閨房裏穿珠織腰帶,兩情相悅,陳季常忍不住把臉湊過去,渴望「雙星疊掛銀河近」,柳玉娥卻澆他冷水,「冷面對夫君,再莫貪沉醉紅羅陣」,陳季常尋求閨房樂趣,柳玉娥只知「黑夜夫妻,白晝守禮」。當時兩人單獨相處,連侍婢也沒有近身,她依然諸多顧忌,身為人婦也要偷偷摸摸,陳季常想親近,她幾乎大喊非禮,料想她在黑夜也未必能開懷盡歡,她日織夜織的不似腰帶,更像貞操帶,以為嫁後淑婦,與郎君心心相印,可以大談柏拉圖戀愛,誰不知恩愛夫妻想維繫感情,也需要經常超越禮儀。導演蔣偉光派遣白雪仙當柳玉娥,似乎存心與她開玩笑,她擅演風情萬種的女子,《紫釵記》裏她扮演的霍小玉就在香閨奉上合歡茶,為她穿針引線的就是桂玉嫦任冰兒,今次勉強她在銀幕上禁慾,等於重金禮聘一位花腔女高音主演一部默片。要她守禮,她依然用眉梢眼角挑逗夫婿,令他可望而不可即,更覺心癢難安。可憐陳季常還是個血氣方剛的青年呢!「哦」姐姐自己守齋,卻挑剔夫婿偶然想食肉,知道他心生綺念,立刻借桂玉嫦的棒杖,迎頭便打,陳季常偷到宜春院,已經嚐過頂燈的滋味,火焰成灰燒灼鼻樑;南山艷遇,又被罰在雪夜跪池,捱寒受冷,柳玉娥用棒杖打夫婿,相信也不止一次,陳季常就抱怨她漸變屠夫形,把他打得遍體鱗傷。他本身也似乎有被虐狂,自山間拾得青梨杖,不用來重振夫綱,雙手奉送給柳玉娥,間接給她懲治自己的武器。柳玉娥的猙獰面目被編劇的唐滌生一筆勾消,只着墨歌頌她呷醋,張牙舞爪的獅子更像添了一雙翅膀。
如果希治閣認識我,一定會重複他對英格烈褒曼說過的老話:「這不過是一部電影罷了!」然而戲劇反映人生,不是我危言聳聽,當今的中外社會,桂玉嫦與柳玉娥依然寃魂未息,尤其在大機構,以為恃寵生嬌,可以拿同僚作蟻民踐踏,我沒資格當再世的法蘭卡普拉諄諄善誘,拗桂折柳,不過想重申一個「性」字,人性的「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