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的姑姑張茂淵年輕的時候不算美,「有點齙牙,又帶着眼鏡」;中年以後,姑姑卻自己修成了一副俏皮而精緻的鵝蛋臉。小姑獨處多年,在七十八歲的時候,把自己出嫁了。
張茂淵曾被形容為癡心一片,為她那二十多歲就認識的當時使君有婦的丈夫,守候了五十多年,非君不嫁。言之鑿鑿,如果張茂淵有幸讀到,就好像看見「連劃火柴都不會的」大小姐張愛玲學起做菜來,攢眉笑起來。
在《小團圓》裏,姑姑化身盛九莉(張愛玲)的三姑楚娣,在一段不短的時間裏,和嫂嫂蕊秋(張愛玲母親黃素瓊)琴瑟和鳴。楚娣說,「那時候我十五歲,是真像愛上了她一樣」;蕊秋說,「一天到晚跑來坐着不走」;她哥哥「恨死了」,「姑嫂形影不離隔離他們夫婦」。後來姑嫂兩人果然離家出走,結伴出洋,一去就是四年。兩人都是不安當時的本份,一個是二十八歲拋下稚兒的已婚婦人,一個是二十三歲還不肯嫁的老女。
張茂淵的母親李鴻章的女兒李菊耦從小給她「穿男裝」。張愛玲分析,「女扮男裝似是一種朦朧的女權主義,希望女兒剛強,將來的婚事能自己拿主意」。李菊耦花容月貌,爹爹寵愛,留在身邊代看公文,一直拖延到二十三歲,才把她嫁了給「大她二十來歲」、兒子比她還年長且其貌不揚的水師敗將張佩綸做第三任填房。張茂淵對張愛玲說,「我想奶奶是不願意的」。但有甚麼辦法呢?難道在十九世紀的晚清中國,相國的千金可以婚姻自主嗎?
張茂淵實現了她母親對她的期望,婚事自己拿主意。她能夠自立,從來不是被養在深閨的女人,做新聞報告員,在洋行打工,做翻譯,多采多姿,不亦樂乎。但最重要的是母親留給她不少遺產。和《金鎖記》的曹七巧一樣,扛着一副金鎖走她的人生路。在二十一歲分家的時候,張茂淵除了她應得的一份外,還得到如蕊秋在《小團圓》裏數落的,「說是老太太從前的首飾就都給了女兒吧,(張茂淵)也就拿了。還有一包金葉子,她也要」。
張茂淵靠着母親留給她的護身金鎖,在受傷哭過痛過之後,在感情的完全空窗期間,還有興致給姪女寫信,「仍舊是很愉快的口吻,引羅素的話:『悲觀者稱半杯水為半空,樂觀者稱為半滿』。我現在就也在享受我半滿的生活」。她半滿也是一個「滿」字。她是一個滿足的女人。在她那方面,愛情是純然心的觸動。在令她心動賞心悅目的對象再次出現之前,她樂得清淨。從來沒說是時候找「歸宿」。一點也不急,她看不到有甚麼迫切性,不用委屈自己。
但讓張茂淵婚姻自主,她只會把通往遼闊天地無限可能的大門鎖上,留在她自己設定的安全網內自作主張。如楚娣說的,在瑞士阿爾卑斯山滑雪的時候,「我不中用,二嬸(蕊秋)裹腳還會滑雪,我就害怕」。站在感情的阿爾卑斯山,張茂淵也一樣不中用,優雅從容豁達的背後,她膽怯,邁不出那一小塊自以為是的安全領域。這把金鎖,這筆「妻財」,讓她脫離不了一宗殺妻案件帶來的陰影。她和嫂嫂在英國到湖泊區度假,那裏發生了華人兇殺案。女死者是一位富商的女兒,頗有一筆妻財,她丈夫為了錢把她殺了。據說那妻子是個醜女。「楚娣把那醜小姐自比,儘管羞與為伍。」從此,她長久地把自己鎖在一個她自認是安全的感情「小集團」裏。
張茂淵的首個「愛情安全島」,是她十五歲開始對嫂嫂純純的愛。少女嚮往愛情,躍躍欲試戀愛的滋味。但首次入情場,異性對於她來說是陌生的異形。對着一個她愛慕的女人,不由自主地她會墜落愛河,因為女人對她來說,一切都是熟悉的,令人放心的。如水仙花神對着鏡子,鏡子裏的自己不會傷害自己。
一般少女的同性戀情,只是讓她熟悉愛情的技巧,首嚐愛戀的滋味,試過了,膽子大了,她會投入異性的懷抱。換言之,許多少女的同性戀情只是一個愛情的短暫練習場地。但楚娣竟然沉溺在這段同性情誼裏十多二十年,當抽離蕊秋的魅力影響力投入一個男人的懷抱時,她已經三十開外。令人搖頭嘆息的是,那男人竟是她其中一個平凡的表姪。楚娣和那表姪之間如果真的有愛的話,如果那表姪不是如蕊秋說的,只是「利用她」,看中她的錢財的話,他們的愛一開始已是沒結果的愛。
《咆哮山莊》說的是一個與世隔離的山野故事,故事的主角封鎖其中,愛情的一切悲歡離合,全部在義兄妹表兄妹堂兄妹之間團團轉,亂倫的意味濃郁散不開。楚娣跨洋過海,有很多有趣的朋友,思想開朗,「時髦出風頭」。但一直到四十歲時,她的情感世界還跨不出她的親屬圈子,嫂嫂到表姪,都是自己人。在情感上,她始終是年輕女孩,仍然疑懼不安。她只願把她的癡心情意,投放在一個個她熟悉的個體上。
扛着金鎖,曹七巧劈死了幾個人。抱着金鎖,張茂淵尋找安全島,卻把自己鎖進了情感的死胡同。為嫂嫂蕊秋,她一個未婚女子,答應和嫂嫂的「情夫」結婚,以掩蔽嫂嫂的「姦情」──雖然後來因那男子悔約而作罷;為表姪,她張羅那「不知道要多少年才湊得出那麼大數目」的錢,做投機,買空賣空。但結果呢?安全島上不安全,安全島滿佈吃人族。她那「妻財」金鎖被咬走一大塊,不但嫁不成,還身敗名裂,狼狽難堪。表嫂恨她,以為是她引誘她兒子,其他表姪遠離她避開她,把她的熱心幫忙看作是別有用心的勾引。
一段失敗的婚姻,在裏面雙方都是貧乏的,都要向對方索取。如果張茂淵在一段婚姻關係裏,她會是一個好伴侶。她無論在經濟上,在情感上,都是豐足的,她有太多的多餘可以付出。並不是說她的錢財取之不盡,只是她能屈能伸,這就增加了無限的可能性。她一個大小姐,在需要省的時候,她可以一天三頓吃蔥油餅,天天吃;她有志氣,有不錯收入的工作,少有她哥哥她母親「有入無出,坐吃山空」的憂慮恐懼,錢重要,但錢去了,可以賺回來。「為錢痛苦成這樣?還了他好了!」她說姪女張愛玲。
在情感方面,她完全明白她自作自受,一切處之坦然,心甘情願。沒有聽到她的抱怨,不覺委屈,不見悔恨,好像連傷口也沒有。哭過之後,那流失的一塊,如盛雨後的淺溪流,轉眼之間又滿滿地溢出來了。她的愛從來是滿滿的,除了男女之愛,姑嫂之愛,那姑姪的愛也很感人。她照應姪女,姪女親她;八十老人,還會開導六十姪女,過去的你不要想它吧,過去的就算了吧。
這樣一個女子,在婚姻路上,給那金鎖絆住了。而世間的男子,竟然沒有福氣衝破她自製的安全網,觸動她的心,把她從那腐敗的感情「小集團」裏勸解出來。直到她七十八歲,才見一對暮年夫妻,應該是幸福地過了人生的最後十二年。